《花外流鶯》是大成影業目前為止陣仗最大的新戲,合資投拍,軍方也往裏投了不小一筆錢,指名要捧葉琳琅,請來不少當紅明星作配綠葉,隻為襯托主角的光彩。目下已經拍過三分之一,臨時換角,意味著之前的花費都打了水漂。電影也是生意,讓一個沒什麼名氣的新人挑大梁,硬上場,大眾未必買賬,到時候別說對本對利,拿下大半個上海的戲院排片都不一定收得回來。
安陵清隻覺吃了蒼蠅一樣的惡心,然而他還是答應了,隻想盡快弄清楚借馮蘭蘭之手興風作浪的究竟是誰。收拾一個馮蘭蘭很簡單,但揪出她背後的暗樁才是重頭。
這隻手終於在一個月後伸到了麵前,竟然來自許平川。曾在炮火紛飛時以身相護救過自己一命的兄弟兼部下。
許平川淡淡一笑,收回信封,又給自己倒了杯吟釀,“酒是色媒人,喝多了確實容易露馬腳。”
安陵清了然:“馮蘭蘭是你的人,那天晚上的局也是你布的。”
“和當年你在胡同旅館對錦珊做的幌子有什麼區別?你是什麼也沒幹,誰信呢?她還不是隻能匆忙嫁給你。想方設法得到了手,又不知珍惜。”
安陵清望定他,不動聲色提醒道:“你應該稱呼她為,安陵夫人。”
“不管世風怎麼開化,你們這種身份的人,一旦結了婚就是一輩子的事,輕易不可能離。不過——這些照片公開出去,你猜安陵夫人要是公訴離婚,輿論會支持誰?”
“她讓你用這種方式逼我同意簽字?異想天開。”
麵前的炭爐裏爆出一粒星火,許平川睨著他,歎道:“好歹夫妻一場,你竟然那麼不了解她。錦珊根本不知道這事,少把髒水往她身上潑。來之前我問過她,如果她真的那麼想離開你,我可以幫她,不管用任何手段。你不想聽聽她怎麼說?”
安陵清默而不語,交疊著手,“我會自己去問,用不著誰來轉告。你我道已不同,帥府的家務事,輪不上外人插手。”
許平川聳了聳眉心,不以為然地繼續說,“她不打算再見到你。隻跟我說,不能因為你辜負了她,就用同樣下作的方式來報複。你應該受到良心的懲罰,如果沒有,要她不斷用自己的悲劇去勒索,隻會讓她也變得不堪。”
“你想抬舉馮蘭蘭,沒問題,以你如今的本事,根本用不著借我的手多費曲折。既然連錦珊也不願跟你同流合汙,離婚這件事恐怕是不能如願了。就算照片公布,她臉上難道又有光不成?且不說,這也就是你唯一的籌碼,早早用盡了,得不償失。”
他猛地抬頭,盤布疤痕的半邊臉顯出愴然的猙獰,“這是我欠錦珊的,自然要親手替她討回。當年葉琳琅是我滿北平城裏找了出來送到你身邊,要不是因為那女人,怎麼至於搞成如今局麵?錦珊拿她沒辦法,我有,我要你放棄姓葉的,把本就不屬於她的東西全部收走!”
安陵清垂下眼瞼,注視著爐架上已經烤成焦黑的河豚鰭,話帶弦外之音:“日本人有句話是說,敢吃河豚的,是‘馬鹿’(笨蛋),不敢吃的,也是‘馬鹿’。這玩意兒算鮮中極品,卻有劇毒,為貪口腹之欲,吃了會死,按捺著不碰,又暴殄天物。貓都貪腥,看來你倒是很喜歡這一口。”
剛解決掉一個孫廷鈺,又冒出來個許平川,他再好的脾性也難免作色,繼續挑明:“不過有些東西,一開始就不該你惦記,那叫不自量力。”
許平川哈哈幹笑幾聲,指指自己臉上的可怖的疤,“早就死過一回的人了,身上還帶著炸彈的鋼片沒摘出來,怕什麼毒?”
“那就好。看在多年交情份上,最後提醒你一句,小心被刺紮了嗓子。”
魚刺,那麼小,看起來微不足道。一旦卡在咽喉,不上不下,得全身麻醉了做手術取出,是最危險的時刻。
昔日生死兄弟,終於徹底反目。安陵清站起來,緩緩係好西服的前扣,把靡靡而昏沉的三味線彈唱拋擲在身後滿室的昏暗裏。外麵是青天朗日,大街上走過穿著和服嫋嫋而過的日本女人。
當務之急,是查清楚許平川如今的真實背景。上海的好日子還有多久?整個虹口區已經被占領,巡捕房甚至設立了“立日捕股”,實行治安自理。“一二八事變”過後,政府公共租界工部局作出將虹口越界建築地段交還中國的決定,都被實際掌握了軍事控製的日本軍方明目張膽拒絕。國難當頭,連嘉樹也投筆從戎去了。
生平頭一遭被人成功威脅。欠的命,得還。
琳琅接連一個半月都沒接到通告,是從未有過的奇事。
閑得久了,越想越奇怪,打電話去問,對方隻說布景出了點問題,請葉小姐見諒,稍安勿躁。片酬是照樣支付的,什麼時候恢複則不好說。
合約寫得清清楚楚,拍攝期間不得外借,也就意味著,就算沒有戲拍,也不能接別的戲或廣告,什麼都做不了。就在她被大成無限期“雪藏”的同時,女秘書美寶帶來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大成加入了新的合作股東,在原投拍成本上另注重資力捧新人,占股達五十巴仙以上,還在《上海畫報》舉辦了個“泳裝皇後”選美,各大報紙、電台炒得沸沸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