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美人如花隔雲端(1 / 2)

明義坊,燕子樓。

廳堂裏衣冠滿座,屏氣凝神。

當中坐一麗人,紅綃玉帶,雲髻鳳釵,十指玲瓏撥弄一張螺鈿紫檀五弦琵琶。四弦琵琶為漢樂,五弦琵琶稍小,出自北國,初時以木撥彈,直至貞觀年間,疏勒樂師裴神符手彈《火風》曲震驚宮中,教坊開始改弦易張。這女子嫻熟彈來,顯是多年修習,功力不俗。她的服飾與中原女子略有不同,除卻花鈿珠釵,發飾上猶插翠羽,別有一絲骨氣。

麗人垂目凝神彈奏,纖指宛轉,顛倒五音,多出的一根弦,就如聽者的心弦,被她任意撥動。聽者目光凝滯,被樂音一聲聲彈破心聲,仿佛身體本是那張紫檀琵琶,而魂魄搖曳飛揚,隨曲調舞向四方。

她的手指,劃過的不是絲弦,是他們沉浸在俗世裏,早已麻木的身軀。每一節曲音,解救一截身體,四肢百骸,從傀儡轉化成血肉。聽者大氣不敢出,戰栗地感受身心變化。即使不解風情的俗客,單看她繁弦催折的手勢,珠瀉玉盤的曲調,暖玉生煙的霓裳,足已凝神不語。

元鎮入內時,他心心念念的睿姬,正在奏一曲高麗樂《芝棲》,錚錚切切,弦聲清絕。因太宗皇帝喜愛高麗樂,京中教坊官伎多有演練,此時便有兩個體態輕盈的舞姬,羅袖嫋嫋,金裙翩翩,腰肢輕轉在方寸的空間內。

玉臂上,金環響動,紅毯上,玉足飛旋。曲到動情處,兩個舞姬香汗淋淋,依依垂淚,如蓮花旋舞,出水悲歌。觀者如癡如醉,禁不住掬淚忍涕,悲傷難以自抑。

元鎮是識樂之人,他先是理智地判斷出曲名,而後細細一聽,品鑒其中滋味。沒想到,樂聲如波濤,很快將他吞沒。

元鎮心神俱裂,魂不守舍。

她不是在演奏琵琶,她就是那張精美的樂器,外表華麗,內裏剛烈。曲如心聲,元鎮直勾勾凝視睿姬,她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裏來?有怎樣的過去?為何這曲子裏,像掩藏了三生三世的悲歡,不似人間應有。

睿姬抬起秀目掃視。

是他。

燭火搖簇下,兩人目光相對。元鎮腦中轟然一響,眼裏心底,再無旁人。睿姬移愁入弦,是橋上那年輕的男子,龍章鳳姿,卻不知是不是繡花枕頭?

元鎮嗅到一股淡淡馨香,隨了樂音渺渺散開,沁入心脾。睿姬美貌無雙,樂音難畫,她香氣繚繞的體態,更是難以描摹。一縷清香糅合在琵琶聲裏,纏繞他的軀殼,前塵往事如雲煙泛起,懵懂間旋即散去,宛若一場大夢。

一曲終了,眾人恍然醒來,擊掌讚歎。

三四個王孫公子興奮地站起,張口想說幾句漂亮話,睿姬晶指一撥,鏗鏘彈出一音。

“《將軍令》!”一個士子倒吸冷氣驚訝說道。

這是宮廷樂舞的曲目,氣勢激昂磅礴,展現千軍萬馬馳騁的雄威,需十數種樂器演奏,舞者也要換緋綾衣褲。兩個舞姬果然知難而退,剩下睿姬一人,肅殺地奏響颯颯戰曲。

元鎮仿佛看到了大漠邊城外,北風起,戍旗展,金鐃沙鳴中,萬馬奔騰。她的琵琶有鐵骨、有傲氣,殺伐的樂音渾不似女兒家能彈奏。元鎮癡癡聽了片刻,直想沙場夜點精兵,煌煌烽火下倚劍降虜,任鐵騎踏遍關山。

他左右四顧,衝到一邊幾案前,執筆添墨,簌簌寫落一首長詩:

粉胸繡臆誰家女,香撥星星共春語。

七盤嶺上走鸞鈴,十二峰頭弄雲雨。

千悲萬恨四五弦,弦中甲馬聲駢闐。

山僧撲破琉璃缽,壯士擊折珊瑚鞭。

珊瑚鞭折聲交戛,玉盤傾瀉珍珠滑。

海神驅趁夜濤回,江娥蹙踏春冰裂。

滿坐紅妝盡淚垂,望鄉之客不勝悲。

曲終調絕忽飛去,洞庭月落孤雲歸。

--像是在呼應他的筆墨,漠漠秋色裏,十萬精兵出塞,累累白骨壓途。廳中多是少年郎,胸口頓時戰意燃燒。

睿姬纖指急奏,但看將軍百戰驅虎,雄兵千裏吞狼。待元鎮最後一個“歸”字寫完,正值睿姬曲終人靜,餘音繞梁,而筆意縹緲若飛,恍若仙人乘鶴歸去。元鎮擲筆清嘯,如九霄龍吟,與消散的琵琶聲於夜光燭火中和應。

睿姬身邊的妙齡侍女,朝元鎮淺淺一笑,取走了詩作。

元鎮心下忐忑。

睿姬款款站起,妙目流轉,每個人心中擂鼓,被她眸光所動。

“來年上元,洛陽有‘百花選豔’花魁大賽,睿姬不才,想奪首座。”睿姬神色如常,仿佛飲水一樣自然,“各位都是洛陽城中才俊,若有心助我一臂,睿姬自當銘記。”

“好!睿姬你是當之無愧的花魁!有我劉冕在,無人能蓋過你!”一個少年揮手示意,揚揚得意地大喊。眾人斜視看去,乃是鎮守百濟的都督劉仁軌之孫劉冕,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劉冕這一叫,有人高聲喝彩,也有私下哄笑的,場麵甚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