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她找借口跑出家門,在街角的梧桐樹後和他擁抱。他在她耳 邊輕念:“以璐,你是上天送我的禮物。你是我聖潔的女王。”她知道 她的名字和 ‘以祿’同音--猶太日曆中的聖月。但父親給她起名以 璐,給妹妹起名以麗,是借 ‘得以利祿’之意,與猶太日曆無關,但 她並不反駁。從此把猶太的聖月銘刻在心,以祿月便是六月。桔恩。 她早知道這個單詞,卻偏要他教會她。六月就是她的聖月,他才是她 的王主。至高無上,完美無瑕。生平第一次接吻,她並不覺得美好, 隻覺緊張得要發心髒病。他身上散發淡淡煙味,她還在他馬甲的隱蔽 處發現一個煙洞。她從不喜歡香煙,但他的氣息令她神魂顛倒。她匆 匆回家,連夜寫好長信,再命女傭偷偷跑去交給他。女傭返回時已是 午夜時分,她堅持不睡,等待閱讀他的回信。此種通信夜夜延續,女 傭承擔黑夜信使的職能。每周也能見上一兩次,之間的日子是無盡 煎熬。
上海物價飛漲,戰爭比季節變化更加迅猛。南京被攻克,上海城 裏人心惶惶。父親終於拿出五萬大洋,托他購買去香港的船票,剩下 的投資美國股票。五萬並非全部家當,但也絕非小數。父親收不到船 票,整日追討,令他不敢再輕易出現,與她的約會也暫時停止。她連 續幾周不曾見他,心中焦慮無以複加。兩人的通信倒是沒斷,依然靠 女傭在深夜傳送。他解釋並沒想欺詐她家的錢財,投資股票是真,但 船票也是真的難買。父親卻從別人口中聽說他是個窮光蛋,不名一 文。她突然想起他馬甲上的煙洞,再也坐不住,讓女傭深夜帶她偷偷 跑到他的住處。那是法租界裏最破舊的石庫門房子,原來他的境況和 外表確有天壤之別。她跑上他住的閣樓,看見穿著睡衣抽煙的他。他 見到她並不如何驚訝,不容她開口便是一陣熱吻,他的舌頭和手充滿 攻擊性,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她感受到男人的邪惡力量。那一 夜風雨大作。她在拂曉冷靜下來,感到私處的隱痛。她突然感到一種 前所未有的恐懼,隨即啜泣起來。他把她抱入懷中,承諾一定帶她一 起逃離上海。五萬大洋,能讓他倆在美國衣食無憂。真正的恐懼卻在 幾個禮拜之後,當她發現她的厭食並非全部來自思念。她寫信告訴他自己已有身孕,他回信安慰她,第二夜又讓女傭帶回便箋:7:00, You know where. 她當然知道在哪兒。她正狂喜著,父親卻突然衝進房間。 多事的大夫把她厭食的實因告訴了父親。
父親把女傭綁在門廳的柱子上,把她關在二樓的房間,任憑她如 何哭鬧。天亮之後,精疲力竭的她終於撬開窗戶,從二樓跳下去,居 然腿腳無恙。她奮力奔跑,在六點五十九分趕到碼頭。碼頭卻並無船 影。她向船工打聽,方知輪船早在六點就起錨了。她頓覺一陣天旋地 轉,緊接著腹部一陣劇痛,倒地不起。
從此便是無邊苦海。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妹妹又替她嫁給 軍官逃去台灣。這樣的一家人,斷然成為人民公敵。全家被鎮壓,她 是唯一幸免的一個。女傭竭力為她辯護,把那次跳樓逃跑說成是對封 建家庭的反抗。上海終究是待不下去了,她隻能遠嫁東北。從天堂到 地獄。她忍受了三十年,所以她想盡辦法來到美國。非法移民,社會 底層,再忍耐三十年。現在算是熬到頭了。今晚,她要去做她此生必 做之事。那一幕她是如此期待,已在腦海中幻想過萬遍了。
桔恩小姐離開布蘭克的房間,下樓回到地下室自己的小房間,把 手中之物放進皮包裏。她換上最好的套裝,去花園裏剪來兩朵最大的 白色雛菊別在帽簷和胸前,在鏡子前細心地為自己化好妝。此刻的打 扮和平日截然不同。她再不是用人,她已恢複上等人的身份。她拿起 電話,撥通某電視台的號碼:“我是桔恩小姐,布蘭克的管家。我現 在要去安第斯家一趟。有些事情,我要當麵跟那個老東西講。我想, 也許你們會對我們談話的內容很感興趣。”
桔恩小姐掛斷電話,肩跨嶄新的皮包,再次在鏡子前整理衣領和 帽子。直至滿意之後,緩緩走上樓梯,無聲無息地穿過客廳,走出大 門,沒發出一點聲音,也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門外停著出租車,是 她早就叫好的。她優雅地拉開車門,小心翼翼地坐進去,萬分留意她 的衣服,生怕弄出皺褶來。
電視再次進入廣告。在此之前,桔恩小姐還站在安第斯大門前, 仿佛鎂光燈下等待演出的主角。更多的媒體趕到現場,架起各式照明 工具,把大宅門前照得仿若白晝。大門已開過兩次,出來的都是安第 斯的管家。第一次管家請桔恩小姐天亮再來,她則表示見不到安第斯 先生就不離開。第二次請她進屋去談,她再次拒絕:就在這裏見吧! 我這樣的人,不配走進他的大宅。
巧玉用遙控器換台。許多台都在轉播大宅門外的近況。駱駝索性 在臥室的小沙發裏坐下來,一臉的意猶未盡:“哎喲!真是有意思啊! 夏可文,夏可賦!這到底是怎麼回子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