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寫的全是自己,以及自己的意識迸到外界反彈回來的自己,所以寫散文的時候,感到自己在脹開了,感到自己比預料到的要豐富得多,多得不得不散失掉一些,就像依靠一聲吟哦散失掉一些心氣兒。
當一個人默然獨立時,他已經是一個散文化的人了,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塊塊皆散文。這對於別人也許不重要,也許不堪觀誦,但對於他自己而言,正是由於這些東西才將自己與他人區別開來了。我相信,一個人如果長年沒有黯然獨立的機會,肯定會把自己搞丟的。一個作家如果不時常有些散文式的筆墨,那也會冷漠掉自己,苦忙於營造。散文是自語的,用自己的口說給自己的耳聽的。所幸者,是萬千人兒都愛聽到別人的自語。我想,自語者可別失誤於此,而將自語打扮得不是自語了,為誘惑眾多的耳朵而說話。或者,還沒說呢,先想著鍥刻在石頭上。
朱蘇進認為,“一個作家如果不時常有些散文式的筆墨,那也會冷漠掉自己。”可見他把散文當作作家警醒的創作。也說“散文是自語的,用自己的口說給自己的耳聽的。”他自薦的散文,一是《我就是酒》,一是《天圓地方》。他從酒和圍棋中體會人生,多以談論雜感式。“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塊塊皆散文。”他這樣說而行動也如此。
他信中說及的彬彬老弟,是指當時從博士畢業後到他麾下——軍區創作室搞評論的王彬彬,文字犀利快捷,也好論辯,後來他一直在南京大學任教。在海口會上,我托他帶話給朱蘇進要散文。信中蘇進特別說到“南京不曾忘你”,令人心生暖熱,在這半是工作半是私人的信件中(如他信中說,我約他為我所負責的版麵寫文章,算是公事),他的這句客氣話也算暖心之言。不曾忘記,抑或相忘於江湖,友情雖是君子之交,卻超越時空,重於金錢功利的,因為我們有過雖不多卻堪可回憶的聚會。
這之後,蘇進的小說寫得不多,散文創作也少了,後來,他索性在小說之外尋找了新天地。這些年,他創作了《鴉片戰爭》、《康熙王朝》、《朱元璋》等諸多主流大片和《我的兄弟叫順溜》暢銷電視劇,成果斐然,為小說家“弄電”的佼佼者。也許小說家們,尤其是功底深厚、獨秉風格的小說家加盟,提升了影視文化的品位,而朱蘇進的勞績公認是數得上的。我祝願他。
較真的何士光
何士光遠在貴州,也算是較早的回信者。他的手書工整幹淨,如同文章的謄抄稿,一絲不苟,令人敬服他對文字的尊重。即便有兩處筆誤,他也改正如初,規範的好像當年手工揀字時送到排字車間發稿,必須要“齊、清、定”一樣,這樣清爽、潔淨、秀氣,現在恐怕得絕版了。這是他的個性還是行文習慣使然?他在信中寫道:
必勝先生:
惠書收到。遵囑寄上你們要的材料。近年來寫了一些散文,但大抵都很長。像《收獲》上的《黔靈留夢記》和《鍾山》上的《夏天的途程》,都萬字左右,太長了。《〈日子〉續篇》本是散文,連同《日子》,也都是散文。但發表出來的時候,被當做小說了。兩篇都曾為《新華文摘》和《小說月報》等轉載。最近我編《何士光散文集》時,又才改回來。寄上的這一篇有六千多字,所以就選這一篇吧,是最短的,供參考好了。問凱雄好。
何士光三月十七
其實說來,同他,是這十來位小說家中,除了幾位老者外,最不熟悉的。但他的散文卻很有味道,為我們所關注。他的小說名頭大,是新時期早期寫農村的幾位高手之一。《鄉場上》評為全國短篇小說獎,一時洛陽紙貴。他的小說雖不多,卻精致、有味。他嚐試著在小說與散文之間的聯係,讓散文的節奏進入小說,有散文化的小說實驗。在這次信中,他說自己的散文發表時被當成小說,而初衷卻是當散文寫的。這樣的被認同,或者說被誤讀,當時也不乏其例。記得是《上海文學》吧,曾也有類似的“拉郎配”,好像是朱蘇進的,還是散文家周濤的什麼散文,也當作小說發過,發表後被有些書當散文收入。所以,有所謂散文化生活流的小說,其實就是在散淡的生活場景和閑雅的文字書寫中,人物事件並不集中,情感和筆調都濃鬱黏稠,或因強烈的主觀抒情氣息,被認定為散文,也是未可知的。在《〈日子〉續篇》中,何士光的感情表達就是這樣子的,氤氳著一股淡淡的情致,寫他的母親、家人、故鄉、親情、人倫,於社會人生的變化與不變中,承續而聚合。包括前此的有名的散文《日子》,發表時就成了小說,而作者在給我的信中是有所不願的,這一點深得我意。於是,就以散文收入。
關於散文,他寫道:
《金剛經》裏說,世界非世界。這是說,世界是不停地變動著的,沒有一刻停息;對於不斷變動著的事物,你怎麼能夠描繪它呢?所以這個世界是無法描繪的;於是你描繪的世界又不是這個世界,僅僅是你描繪的世界而已。經裏又繼續說,眾生無自性。這是說,你的存在,不過是一個不斷變動著的身軀的存在。和著一串不斷變動著的念頭存在,這之中,哪一個又是你呢?我們通常所說的自我,又會在哪裏呢?所以不難看出來,在這種情況下要來寫我的散文觀其實是靠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