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的小說創作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八七年代左右引起文壇注意,小說《漢家女》獲得全國短篇獎,小說《香魂塘畔的香油坊》為導演謝飛改編成電影《香魂女》,得過柏林的一個獎。我與他相識於濟南他的作品討論會。那次是馮牧先生領銜,後來,他早年的小說集《走廊》出版,約我寫了個序言。他前期小說主要寫家鄉南陽盆地的故事,寫部隊的基層軍人,兵味和鄉土氣息濃鬱,以及對女性特別是女軍人的刻畫細膩,引起關注。他寫得紮實而用力,是文壇的苦吟派,一步一步寫來,年年都上台階,最終長篇小說《湖光山色》獲得新一屆的茅盾文學獎。
散文於他時有收獲,先後出版了多部集子。最新一部是《曆覽多少事與人》,從題名中也知其著眼於人世代謝、往來古今,思考深入。他為人謙和,也是敏感的。小說家的敏感,散文家的博取細膩,成全了他散文的親和與精細。對散文,他說要“給人一點實在”——
散文有許多種,但不管哪種散文,都給人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你要抒情,就抒一點也能令別人心動的真情,別假情硬抒,讓人看了心裏別扭甚至惡心。
你要講哲理,就講一點新鮮的,讓人看了霍然頓悟,受點啟發,雖重複他人已經講過的或大家已經明了的東西。
你寫的是一篇遊記,就要給人介紹一點別人眼睛在同一景點很難發現的東西,別變成旅遊指南,導遊是導遊小姐們的事情。
你發表的是一封信,就讓人看看寫信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性情的人,別藏藏掖掖隻露出正人君子的模樣。
你介紹一個人,就介紹這個人身上獨特的不同於他人的地方,讓咱們確實開開眼界。
你就一件事發表看法,那就說出你的真心話,別讓人一看就是違心話和套話,讓人替你難受。
散文是我們記述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的最隨意最方便的一種樣式,什麼時候寫什麼怎樣寫都行,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仍然要來假的空的東西,那真真是有點愧對這位最隨和的文學姑娘了。
周大新自薦的散文二篇:《一季豌豆》、《平衡》。前者描繪從童年往事的追憶、懷想,到人的純真和樸實。後一篇是說人生世事的“平衡規律”無時無處不在,連老百姓都懂的道理,在每天“有喜劇、悲劇交替上演”,人生有福禍相生相克的。不以物喜,也不以己悲,千百年來,這樣一個簡單的思想,現代人往往並不能正常善待。不切實際的要求和拚殺,是福是禍,很難說清。周大新的散文隨感,把這樣的題旨,納入他的思考。在對散文的解讀中,他也以平實和真實,作為生命。
也許,他能夠以平常心去對待生活的曲折,應對難事甚至不幸。這些年,他經曆了家庭的坎坷,卻能在創作中保持狀態,且屢有出彩。在我認識的二十四年裏,他工作和創作是順利的,從軍區到總部,從外地到北京,各類作品先後得獎,還有立功嘉獎,然而,生活中多有不如意,甚至打擊,但他都頑強地挺過,堅韌地走過。平常的心態,執著的文心,是他創作的基石和支撐。每每看到我書櫃裏他那三十多本文集,長短小說、散文等,我歎服他的勤奮和定力。
想起了當年,也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長江文藝社還在辦的《當代作家》文學雙月刊,托我約周大新的小說,他很快就寫了兩個短篇《泉涸》等,講述農村現代化後土地被征,土地流失,泉水幹枯,生態無序,農民們的心態與生活的變化。他深思現代化在農村發展中的代價,較早以文學的感受來觸摸現代化與農村關係,以及傳統的變異與現代文明的悖論。作為農民的兒子,他的文學基因來源於大地和底層。關注土地,傾情於大地,則使他的文學有了基石,由此看,日後的《湖光山色》獲得茅盾文學獎並不偶然。
這種文學的經世致用觀,在他說散文,以一句別愧對文學姑娘的提醒,讓人難忘。這個滋潤人心靈,給人精神上的提升和慰藉的文學,也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在散文家周大新的心中,真實,實在,是其生命力。因此,他反複告示:別“假情硬抒”,別“藏藏掖掖”,別說“違心話和套話”。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麵對如今的文學,尤其是紀實的懷人的散文,這種反省是多麼的需要!
可又有多少人能聽得進去?
未入列的徐懷中
徐懷中的小說八十年代如雷貫耳,無論是《西線軼事》,還是更早創作(1954年)日後開禁的《我們播種愛情》,以及一些軍旅小說,他在軍事文學中的地位無可忽視。特別是他主政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培養了不少青年作家。我們編小說散文集當然得有他的。不料,他在信中,十分客氣地陳述了沒有像樣的散文:
必勝同誌:
來信收悉。我最近心電圖有點問題,政協會議沒開完就來三○一醫院住下來了,作作檢查,想無大問題。謝謝你邀我參加散文百題行列。我沒有寫過什麼像樣的散文,近十年連小說也沒有寫了,就不能勉強充數了,甚覺慚愧,隻有請你原諒。想你一定會把這本選集組織得很好,我等待讀到這本書。一切順利。
徐懷中三月二十八日
他的字就是在一張沒有天頭地尾白紙上寫的,信手拈來,像一張複印紙,是出於節約,還是素來如此習慣?當時,他是否還在位上,沒有查證,但他信中說了是在開政協會,肯定還沒有完全退下來,而節省到用這無頭無題的紙,親自寄來,這樣子純文人的做法,看出老先生的自律。一個有點頭臉的名人,一個有著高位的(總政文化部長,少將)領導,他不光是謙虛地說及自己的作品,也很自律地用這種簡單方式,當時來看,我以為較正常的,但也讓我敬佩。可如今,看多了附庸風雅的官員文字,為求發表,動輒加密送達,恃權濟私,令人不屑。其實,也純係個人文字,早點晚點也何妨?這未必是當事人之意,好多吹喇叭、抬轎子者也是惹事者。這徐老先生的為人為文之道,高古之風,何能為繼?嗚呼,如今,這文壇報界陳腐之氣,媚上之風,官場陋習,何以能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