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老田的新聞工齡是很長的,早在上海解放前,他就參加了黨的地下工作,並在新民報當編輯。那時候,在部門裏按新聞工齡排,是四代同堂。他的文名,在文藝界的影響,對新聞工作的貢獻,無論有個什麼樣的職位,什麼樣的頭銜都屬正常。他對此看得很淡,他沒有把那些資曆、能力當成倨傲的資本,轉化為職務官位。這幾年,這種事情,特別是單位裏,阿諛逢迎、要官找官的事多了去了,被戲為“五子(官位子、鈔票子、孩子安排、房子、車子)登科”,而這一切,對老田來說,好像是絕緣的。他對生活的要求簡單,抱樸靜心。他的家竟然長達二十五年沒有做過裝修,房子麵積也沒有改善過,除了圖書增添之外,老古董式的家具,和外露的電線,可以看出他的生活方麵的節儉。單位大院裏像他這樣的數十年仍然安居於舊樓舊房的人,絕無僅有。生活的清靜淡然,他保持有古代文人的一種高古之風,一種通脫雅致的清淡。他有人緣,有口碑。前幾年,因為種種原因,文壇有人這派那圈的,有人愛劃線,可沒有人把他視為左或右、或新派或舊派的。也因此,有些人就利用他的影響,讓他出席有些活動,讓他寫字題詞什麼的,他倒不在乎,也不計較,所以,單位也好,文藝界也好,說到袁鷹,說到田鍾洛,都親切地稱為好老頭,好像他也就成了讓各路人馬都放心請的和放心供的尊神。
當然,老田的宅心仁厚,寬容禮讓,是大智慧,而他的愛憎喜好,也十分明顯。他最是容不得文壇和新聞界的那種誇飾大話的做派,他對一些看不慣的人和事,十分反感,隻是他並不像有些人那樣激烈壯懷,指名道姓,甚為不屑的,但他也是常有批評,堅守持重,這在他所寫的一些雜文中可以找到明證。當然,曆經滄海,白雲蒼狗,他見識得多了,有了自己的思考方式。他多是以書生意氣,以文人的善良,以作家的注重心靈的規勸和救贖的方式,以求那些醜陋的東西,得以消失,得以清理,還世界以清明幹淨。麵對種種不盡如人意的醜陋和一些負麵的東西,老田是那種設身處地地為之找出合理性的理由的人。作為一個古典文化傳統浸潤深厚的老作家,這種理想化的東西,深透了他的精神靈魂中。他對淨化人事,清理環境,有著什麼明顯的期待,但這些每每在現實中,又是那樣的遙不可及,或許老田還在以自己的努力實現著自己的期待。這就是一個老知識分子的良知,一個智者的精神性的追求。
老田平時沒有特別的嗜好,雖偶爾也抽煙,卻沒有癮,有一段時間,他抽的是一種綠牌的中南海,焦油低,對煙的知識還不如我等年輕的煙民;他也不擅酒,聚會上也隻有象征性的一點量。雖年事高,他身體還很硬朗,行走一如我多年前見他時的模樣。在我的印象中,他僅得過一次病,也還是二十年前,因膽石病住了幾天醫院,後來沒曾見他有過什麼病,哪怕是頭疼腦熱的。他的身體在我們小輩中間也是算得上的。他住三樓,每天都說是被動地鍛煉,常常下樓采買,提著小布包,郵信,買菜,一應俱辦。家中有個自幼殘疾的女兒,老伴吳老師身體也不好,這些都壓在他頭上,一個八旬老人,其力所堪,但都得承擔。
老田的節約是出了名的,他們這一代老新聞人,大多都有這樣的好習慣。他用紙是正麵背麵兩麵用,有事給我寫張便函,都把用過的紙和信封翻過來再用,有時候撕下台曆當信紙,這種“敬惜字紙”的作風,對今天的常見的鋪張,是一個警醒,也是多麼大的反差。現在辦公條件好了,可是常看到一些隨意地扯一張複印紙,寫上個電話號碼什麼的,就把一大張光潔的紙給浪費掉,對比老田們的傳統,令人感歎,徒有唏噓。
對老田,我當執弟子禮,但因我的懶惰,很少為他主動做什麼。每想及此,心有歉愧。他每有新作出版,都不忘送我,還鄭重地寫幾句話,有時是警言,有時是客氣話,抬頭直呼我名,顯得隨意,有幾次竟以兄相稱,令我不安。當年,他離休時,曾專門找出幾本書送我,記得其中有《傅譯傳記六種》一書,題寫留言以作紀念。現在,我找出這本十多年前的書,還餘有墨香,然而,我也是頭發稀疏,學無長進,辜負了老師的一片苦心。
每每讀到老田的新作時,總想寫點什麼,像他這樣的老作家,現在很少有評論文字麵世,所以無論從師生還是作家的名頭,還是他的作品影響來說,寫點評論是應該的,可是,我一直沒有做到。我幾乎沒有為同事們著作寫過什麼,二十多年前應約為當時還是同事的李希凡先生的一本魯迅研究著作寫過一篇短文,以後也再沒有了。按說為自己的老師寫點什麼,這也說得過去,在如今已是司空見慣的了。可我卻沒有。但我敢說,對於他的作品尤其是近作,我以為還算了解。他的散文這些年寫故人故事,寫往年的編輯生涯中難忘經曆,寫文化人和文化事件,回憶見長,比如,他寫陳獨秀,寫冰心,寫夏衍,寫胡喬木、周揚,寫上海孤島時期的文化往事,這一類有多部結集問世。最新一本《撫簡懷人》,就是一本回憶與當代名人之間書信過從、編撰往來的散文集,是他幾十年副刊生涯中,與一些黨政要人和文化大家們文章往來的記錄,很有史料價值和文學價值,會引起廣泛的關注。還有,他的作品常與時代和生活有著緊密的聯係,對於新的思維和新的現象,他都十分地熱衷和關注,或許與他長年新聞工作有關。比如,他在邁入新世紀的2000年,寫過一篇《凝視這個數字》的短文,從世紀之交看2000這個數字,凝視它,想到這個世界的種種醜陋與美好,以及青年朋友、祖國、未來等等,千字短文,微言大義,角度獨具,浸透著老輩作家的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