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曙光微明就開始打包、裝駱駝、趕馬、合羊群。鄰居也都來幫忙。清晨七點,隊伍出發了。胡侖別克牽來我的馬,我一手拽著馬鞍子一手揪住馬鬃毛,好容易才爬了上去,又好容易才坐穩當(穿得實在太厚……)。這時,奶奶(居麻的媽媽,這個冬天裏,她一直留在烏倫古河北岸的春秋定居點)走到馬下,為我扯了扯皮褲,使之更嚴實地蓋住腳脖子。她的細心與溫和令我不那麼緊張了。此時天光大亮,空氣清冷,羊群已移動到遠處的大路上。加瑪在不遠處大聲招呼我跟上。我和大家揮手道別,踢踢馬肚子,小跑著趕了上去。
這一路上得走三天,將由我和十九歲的姑娘加瑪負責管理駝隊(三十來峰駱駝),由合牧的鄰居新什別克及同行三天的胡侖別克管理羊群(三家近五百隻羊)和大畜(牛、馬上百頭)。居麻和嫂子及新什別克的家人則三天後才雇汽車趕到。他們為這個冬天準備了成噸的糧食、飼料和冰塊。
較之羊群,我們的駝隊得走快些,得提前趕到當天的駐地搭起臨時棲身的三角形簡易帳篷,準備好熱茶迎接大部隊的到來。而大部隊呢,則慢慢跟在後麵,由著羊群、牛群和馬群一路上慢慢啃些枯草和殘雪。長途跋涉是辛苦的,總得讓人家哄哄肚皮吧。
上午,駝隊和羊群、大畜一直走在一起。隊伍浩浩蕩蕩過了烏倫古河吊橋,再橫穿烏倫古河南岸的公路,向南麵攀升上一處沙礫高地,眼前頓時展現無邊無際的丘陵地帶。一小時後,我們就遠遠拋離了烏河一帶的村莊,深入了荒野。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蕩蕩,隻有痕跡微薄的一條土路。太陽剛升起不久,藍天空曠。走了這麼久還不見停歇,使得隊伍有些不安。綿羊緊跟著山羊,孩子緊跟著母親。馬群不願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馬群走在一起 —追來躲去,時不時出現小混亂。沒穿鼻孔的散駱駝最沒出息,一見到指頭粗的一小綹草就挪不動腳了,不時掉隊,根本不曉得自己正在出遠門的路上。兩個男人生氣地喝罵,左奔右突,收拾不聽話的家夥。
隻有羊群最懂事,埋頭前行,始終簇成緊緊的一團,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隊稍離。
穿了鼻子的十來峰駱駝也很聽話,係成了一長溜,無怨無尤地給牽著走。頭駝還負著重呢。
我負責牽駱駝。總的來說,駱駝對我還算友好,就是喜歡咬我的帽子。牽駱駝這個活兒也不需操什麼心,把韁繩捏緊就行了,盡管如此,一路上還是牽丟了兩次 —一次都走了半公裏了,聽到趕羊的加瑪在遠處大喊,才發現手裏隻拎著一截空繩子。另一次是駱駝間的纜繩鬆了,走半天,身後隻跟著一峰頭駝,其他駱駝全停在老遠處,納悶自己為什麼沒人管。
唉,沒法子。穿得實在太厚了,脖子給卡得死死的,隻能筆直梗著,不能點頭也不能仰頭更不能扭頭(對頸椎病一定大有好處)。要想回看身後動靜,必須引著馬兒整個兒地轉過去。
至於騎馬,明明是馬在走,可我卻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裏拿的東西太多。一共如下:馬鞭、馬韁繩、駱駝韁繩、溫度計(想隨時掌握氣溫變化,塞口袋裏的話會不準)、奶酪(隨時啃一口)、相機、 DV。以至於除了牽丟駱駝,還好幾次差點掉了馬鞭 —掉了的話就麻煩了,穿那麼厚,怎麼下去撿!為安全起見,我把馬鞭係在手腕上,溫度計拴在手套上,駱駝韁繩綁在馬韁繩上,奶酪銜在嘴裏,相機和 DV掛脖子上。如此這般叮叮當當掛滿全身,跟棵聖誕樹似的。
因為隻是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給養便隻載了一峰駱駝。總共就幾床被褥,兩排房架子,幾塊大氈片,以及一壺水,一大包食物,一隻鐵皮爐子,兩截煙囪,幾副碗筷,還有一小塊樺樹皮(用來引火)和一大捆柴枝 —戈壁灘上可很難找到柴火,隻有碎草。
半上午,氣溫升高時,隊伍已經完全走出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進入了一大塊開闊平坦的戈壁灘 ,地表淺淺地點綴著幹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進的速度漸漸放慢 —它們要用餐了!我和加瑪則加快速度,領著駝隊繼續往西南方向前進。
雲朵在前方視野中迅速變幻形狀,東西移走。天空蒼茫,大地無盡,我倆默默無言。和此時的寂靜相比,疲憊感退後。風越來越大,天地間呼呼作響。我戴著口罩,圍著圍巾,籠著圍脖,還扣了頂有護耳的大帽子。整個臉部隻露出眼睛那兒的一道半指寬的縫,眼下世界狹窄又壓抑,卻很安全。很快,眼鏡片被口鼻呼氣覆上了一層白霜,這白霜越來越濃重,麵前除了前方加瑪模糊的背影,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見 —世界暢通無礙,馬兒自會沿路前行。才開始,每過一會兒我還摘下眼鏡用手指擦擦鏡片,後來就懶得動彈了,坐在馬上等著時間過去。
等穿過這片單調空曠的荒野,地勢漸漸又有了變化。我們麵對的是一片廣闊的微微低陷的鹽堿灘。半個小時後,駝隊走進了這鹽堿灘西麵邊緣一處高地的背風麵。當我看到加瑪翻身下馬,走向駱駝時,心裏一陣喜悅。到了!今天的行程結束了!
我一下馬,加瑪就安排給我今天的第一個任務:當馬樁。因為眼下大地平坦無物,實在沒有地方係韁繩。於是我牽著所有的馬和駱駝,在駐地走來走去,解駱駝,拆包裹,支爐子……幹這幹那,等加瑪騰出手來,卸了馬鞍,卸下駱駝身上的重負,這才解去韁繩讓大家放風。剛開始大家還在附近徘徊,漸漸地,就走得越來越遠了。
才騎了一天的馬,我的臉和手背就全皴了,非常疼。很想洗一洗,卻沒水。帶來的那壺水早就凍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來。想起包裏還有一袋濕紙巾,取出一看,也給凍成了一塊鐵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開。
加瑪去找雪,我生爐子。但鐵皮煙囪已經給擠扁了。我想找塊石頭砸一砸,在附近尋摸半天,所找到的最大石頭還不如一隻核桃……隻好用腳跺一跺,用手捏一捏,勉強使之張開,硬套在鐵皮爐子上。
爐火很快生起,加瑪也扛回了半袋雪。化雪的是一隻大錫盆,經過這一路的顛簸,盆裏已經落滿了灰土和枯枝(壓在柴火下麵)。我好奇加瑪怎麼洗它,結果她根本沒洗,直接把雪倒了進去。
化出水後,我細細地洗了手和臉,硬硬的皮膚柔軟多了,舒服多了。再掏出管狀包裝的潤膚霜,卻怎麼也擠不出來 —原來也給凍成了結結實實的一大塊。
燒茶的時間裏,我倆抓緊時間搭建臨時帳篷。帳篷支得很簡單,就把兩排房架子(網格狀的木柵欄)相對拉開、抵攏,上端綁緊,再蓋上氈片。本來我覺得就兩排房架子隨意那麼一撐,未免太不穩當了。可一蓋上沉重的氈片,鬆鬆垮垮的架子立刻穩穩撐在地麵上,變得不易晃動。
這塊地方的地表糊有較厚的牲畜糞層,看來是一塊使用多年的駐地。
接下來加瑪又安排我去趕馬。馬群先於羊群提前到達了。她向東指了一下,特意要求我把其中的一匹大黑馬趕回來。我領了任務拔腿就追,追了十米又退回來,把皮褲脫了 —穿得又厚又硬,腿都打不過彎來。
脫了皮褲果然身輕如燕,但腳下又踉踉蹌蹌。便再次回去換掉大八碼的黑膠鞋。
這回我威力大增,遠遠拋掉了一路以來的笨重拘束,一趟子就奔出老遠。可等我奔到跟前一看,傻了,全都是黑馬,而且都很大……全部追回去是不可能的,我隻好逮著最黑的兩匹追。
追馬,談何容易!我再長六條腿也跑不過它們啊!隻好慢慢地繞著圈子堵……堵也沒用。總之累得夠嗆!許久後,當我氣喘籲籲跑上一高地,一眼看到羊群已經出現在北麵廣闊的平灘上了!隻能扔下馬轉身往回走,把消息帶給加瑪。加瑪還在收拾帳篷,一看到我就趕緊招呼我過去搭把手,再沒過問馬的事。於是我到現在都沒搞清當時她為什麼突然叫我去趕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