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三天的行程(2 / 3)

羊群出現在北麵高地上,離駐地隻有一公裏遠時,趕羊的胡侖別克甩下羊群,向著我們這邊的炊煙策馬直奔過來,一邊大聲唱歌,一邊快馬加鞭。這時的他大約想到很快就要結束這一天的疲憊勞碌,快樂極了。他的喜悅也傳遞給了加瑪,加瑪圍著駐地緊張忙碌著,一邊小聲地附和他的歌聲。

雖然都是草原民族的歌聲,都響徹在空曠地帶,但哈薩克歌和蒙古歌很不一樣。後者悠揚、莊重,前者熱烈明亮,富於節奏感。胡侖別克奔到近前,卻並沒有下馬,隻是繞著駐地轉了一小圈,表示對一切非常滿意,水也沒顧上喝一口又掉頭向羊群跑去。

等羊群全部到達,在駐地邊的斜坡上棲停完畢,男人們踢掉腳上的氈筒(又胖又圓,走不成路),匆匆喝了幾碗茶,解解乏,再重新上馬將散在四處的大畜趕回來,集中在駐地附近。該拴的拴,該絆的絆,該打的打,該罵的罵。直到天色大暗,牲畜們才漸漸安靜下來。但牲畜們還是顯得非常不安,這畢竟是陌生的地方。這時,乘騎了一天的馬兒們總算被卸了鞍,係上馬絆子,自個啃夜草去了。男人們這才鑽進低矮的帳篷裏,團團圍坐,舒心地喝起茶來。

碗被洗碗時殘留的一點碗底水凍成了一整摞,很是用了一番力氣才掰開。裝在一隻“營養快線”塑料瓶裏的牛奶也給凍成了一坨。加瑪用一隻小勺伸進瓶子裏一點一點地刮,再把刮出的奶渣子衝進大家的茶水。茶水不但味道不濃,顏色也不濃,但在這荒野裏,已經足夠安慰我們可憐的腸胃了。隻是在冷空氣裏喝茶,稍喝慢一點,茶水就涼透了,難以下咽。黃油也總是化不開,一塊一塊浮在茶水上。於是我飛快地喝,一不小心喝了四五碗,隻好頻頻上廁所。

夜色剛剛降臨時,我的困意就上來了,疲憊不堪。又想到這一夜隻能睡三四個小時,恨不能立刻鑽進被堆裏閉上眼睛。可大家卻一點也不急似的,又好像勞累了一整天還沒緩過勁來。他們在手電筒微弱的光芒裏一碗接一碗地喝茶,邊喝邊燒水,一喝喝了兩大壺!耗了快兩個小時!看我熬不住的樣子,便讓我先睡,他們繼續在那一小團被黑夜圍裹的光明中默默圍坐著。我都已經睡著了,又突然驚醒,看到他們還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後來才知,這一晚隻有我和加瑪能睡覺,兩個男人幾乎一夜不能合眼。因這次轉移沒有跟牧羊犬,他倆得輪值守護畜群,防狼……而漫漫寒夜難捱,不喝茶做什麼?

加瑪剛剛收拾好帳篷時,我探頭一看,裏麵鋪著花氈和褥子,隻有三個平方左右,能睡下四個人嗎?睡邊上的一定很倒黴。結果,當天我就睡在邊上……

在寒冷的荒野中露天睡覺,心裏真有些打鼓。本打算皮大衣也不脫的,但又一想,穿這麼厚,上下僵直,血脈不通,搞不好更容易冷。便隻穿著短羽絨衣和棉褲鑽進被窩,把沉重的皮大衣搭在同樣沉重的羊毛被上,縮身其中,渾身沉重,一動不動。很快,雙腳熱乎了。

若以往,把腦袋捂在被子裏的話不一會兒就憋悶得喘不過氣了。可如今,卻像小雞捂在母雞翅膀下一樣安全又舒適。這個小小的窩,黑暗,溫暖,把冷空氣嚴嚴實實隔絕開來,是宇宙中的宇宙,蘋果中的籽核……

隻是夜半起來上廁所時很慘……那時真是連一根腳趾頭都舍不得伸到寒冷的空氣中去!我反複下定決心後才窸窸窣窣起身,在黑暗中扒拉著重重疊疊搭在三角帳篷上的氈片(那時很慶幸自己睡在最邊上),好容易才找到一處突破口鑽出去,又摸了半天才摸到放在外麵的鞋。這時,不知是守夜的兩個男人中的誰,坐在帳篷外側,擰亮手電,照著我穿鞋、走遠,直到我蹲下後才熄燈(燈光一熄,華麗的銀河嘩然閃現在上方!)。聽到我往回走的腳步聲時,再重新擰亮燈光照著我回來。

折騰完畢,熱乎的身體被冷空氣吮吸了個夠,然而一鑽入被堆,四麵捂嚴,很快,甜蜜的暖意再次重重圍裹上來。想起外麵的守夜人,心裏很是不安。

淩晨三點鍾我被大家推醒,這會兒溫度降到了全天的最低點。加瑪用昨晚入睡前灌進暖瓶的茶水給大家衝茶,還取出了出發時奶奶為我們準備的一大包手抓羊肉。雖然肉塊同樣也凍成了冰碴子,就著溫吞吞的茶水,嚼在嘴裏哢嚓作響,但還是那麼香。

對了,此行加瑪還奢侈地帶著幾包袋裝的方便麵!可茶碗太小,沒法泡麵。於是她撕開包裝袋的一端,直接把熱水衝進塑料袋裏。大家各自捏緊自己那包麵的袋口,期待著。天氣這麼冷,很快熱水就涼透了,麵塊仍幹幹硬硬,麵湯上浮著硬硬的油塊。但大家還是“呼呼啦啦”,吃得高高興興。

盡管是如此糟糕的方便麵,在荒野裏仍是誘人的,我也很向往啊。但不知自己表現出了什麼,竟讓大家誤以為我不吃方便麵!隻好聞著香氣吞口水了。不過能省下一份讓兩個男人多吃點,也是好的。他們太辛苦。

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起這麼早,因為起早了也沒事幹,光早茶就喝了一個半鍾頭!而且席間也沒啥可聊的。大部分時候,大家各自捧著茶碗,靜靜地坐著,不知是在享受還是在堅持。

再一想,自己倒是睡得舒服,熱乎乎的,可守夜人太辛苦了,得喝點熱茶休息一下啊。

結束這場黑咕隆咚的早茶後,大家開始拆帳篷、打包、裝駱駝(負重的駱駝昨天隻放了幾個小時的風就又給上綁了)。我負責手持手電筒給大家照亮,不時撐個袋子打打下手。大家幹得耐心又有序。

六點鍾,天空蒙蒙發白,一切準備就緒。最後再檢查一遍牛羊群,大家這才上馬出發。回頭看時,駐地又和剛到時一樣幹幹淨淨,空無一物。

隊伍在蒼茫曙光中朝著西南方向沉默行進。漸漸地,東方發紅了,並且這紅色越來越深厚、寬廣,愈演愈烈。東麵的天空從南一路燃燒到北。

六點半,太陽從紅色雲海中央平穩升起,陽光平直地掃過大地,把我們的身影在曠野上推得無比遙遠。

在接下來的漫長時間裏,這影子漸漸收回來,漸漸回到我們身後,又漸漸投向東北方向。於是一天就過去了。

這一天行進的時間和第一天差不多,八個多小時,但途經的地方更為空曠單調。之前居麻提醒我,如果下馬的時候沒人攙扶的話,就先在地上找個坑,把馬勒停在坑裏,然後再踩著坑沿下馬,那樣就不會太高陡了。可是……若想在眼下一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個坑,就跟在一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座山一樣難。

每當途經與昨天的駐地相似的鹽堿灘,便總有幻覺:我們是不是在大地上兜了一個遙遠的大圈子?然而我們的方向一直朝著西南。

昨天的李娟僅僅隻是牽牽駱駝,好端端地坐在馬背上跟著隊伍前進而已。加瑪看我狀態不錯,今天便增加了新任務:趕駱駝。於是今天我累慘了……等到了駐地,兩條腿疼痛、僵硬,屁股疼得都坐不住馬鞍了。至於駱駝們的頑劣……我氣得實在不想描述。

從中午十二點開始,我們的駝隊進入了一大片丘陵地帶,道路蜿蜒不止。似乎已算是進入沙漠了吧,滿目黃沙。但因去年的罕見雪災天氣,春天水量充沛,牧草長勢異常豐盛,眼下是一個毛茸茸的沙漠呢。不隻牛羊,野鼠們也過著衣食無虞、家族興旺的幸福生活。沙地上的鼠洞比比皆是,馬兒無論走得多麼小心,也難免頻頻踩空陷落,時不時猛地歪一下身子,令馬背上的人也跟著猛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