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三天的行程(3 / 3)

下午兩點半,駝隊停在了一個狹小的山穀裏。這裏滿地碎柴枝,是一個更加熱鬧的舊駐地。附近的高地上生長著許多梭梭柴。太好了!駱駝帶的柴火在頭一天就燒掉了一大半,還擔心今天不夠用呢。

柴倒是夠了,可火柴隻剩最後的五根……我緊張極了,不停地問加瑪:沒有了嗎?真的沒有了嗎?並對她極不放心,緊盯著她劃,劃到最後三根時,又搶過來自己劃。當劃到最後一根時,我們麵麵相覷,誰都不敢碰那最後一根了……然而,這最後一根也失敗了,剛晃出火苗就熄了……好大的風啊!

這時,加瑪這個家夥,拎起某個袋子一摸,摸出一隻打火機……早說嘛!嚇死我了。

和頭一天一樣,我們趕在大部隊到來之前生起爐子,搭起了帳篷。和頭一天的駐地相比,這裏雪非常薄,我跑了很遠,才在一個小山頭拎回了一小桶雪。而加瑪那家夥,轉個身遛一圈,就扛了滿滿一大袋子。變魔術一樣!

化開的雪水很髒,泥沙俱下,沉澱下來倒是蠻清澈的。傍晚趕到的小夥子著實渴壞了,一下馬就舀了滿滿一勺,咕嘟咕嘟猛灌。那麼冰的水……然而,等我趕完牛群回來,也顧不了那麼多,喝得比他還猛。

在沙地上趕牛對我來說困難重重,跑著跑著,就踩塌一個鼠洞絆一跤(可憐的老鼠,挖個洞也不容易……)。而且我之前趕牲畜時習慣邊吆喝邊撿石頭扔,沙漠中卻連指頭大的石子也難碰到。隻好拾幹馬糞砸,但那個東西輕飄飄的,它們根本不怕。

這一天情形照舊。傍晚時光緊張又忙碌。天色完全暗下來時,才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縮在帳篷裏,緊緊圍坐一席,喝著溫吞吞的茶,嚼著冰碴子肉。手電筒光裏,每人口吐濃重的白氣,默默無語。

突然,新什別克開口說:“這個是‘暖瓶’。”—他指指暖瓶。又說:“這是‘碗’。”—轉動手裏的碗給我看。

我有些意外,雖然這兩個單詞我都曉得,但還是認真地跟著學了一遍,他滿意地笑了。接下來他又教了我一大堆這個簡陋帳篷裏所能有的一切生活用具的單詞。

聽說,最開始他們不相信我能在這樣的行程中堅持到最後,還埋怨居麻不該帶我一起上路,怕我添麻煩 —若是中途退縮,鬧著要回家,或是生病了,摔下馬了……那就把他們害慘了!

總之,到了現在他們才總算放了心吧?

今天上午羊群和駝隊還走在一起時,兩個男人也會給我安排一些簡

單的工作,如策馬走在羊群一側把握行進的方向,如堵截從我這邊突圍的駱駝。不知別人感觸如何,我是很滿意的。俗話說“蛤蟆還有三兩力”,我這麼大個人,多少還是有點用的!

和頭一天一樣,熬到深夜加瑪才鋪開被子和我睡覺。兩個男人裹著被子,坐在黑暗和寒氣中睜著眼睛守著,不時地聊些什麼。到了最瞌睡的時候,就輪流打盹。

這兩天雖是晴天,但一路上都覺得很冷,尤其是起風的下午。但在那樣的時候看溫度計,居然才零下三度!最最冷的深夜也不到零下二十度。簡直懷疑是不是溫度計出問題了!後來再想:大約天氣本來的確不是很冷,隻是長時間暴露在冷空氣裏,人的感覺就緩緩偏斜了。第三天同樣是淩晨三點起床,同樣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的早茶,並在昏沉夜色裏拆帳篷、打包、裝駱駝。同樣在滿天星鬥的濃濃夜色中,我們朝著沉入地平線一半的獵戶星座啟程。與此同時,月亮彎彎地掛在東方。

同樣還是在行走中伴隨著太陽緩慢而威嚴的出升。太陽未出時,全世界都像一個夢,唯有月亮是真實的;太陽出來後,全世界都真實了,唯有月亮像一個夢。

駝隊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跋涉,已經把它接受為今後的命運,全然不知這是最後一天了。

今天羊群和駝隊分離得格外早,上午八點半,隊伍開始進入真正的沙漠時,羊群就停留了下來。看來它們今天要吃個飽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視野裏東一座、西一座,遠遠近近聳立著潔淨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頭兩天白茫茫的途經之地,這邊的雪地越發斑駁、稀薄。氣溫也高了一些。

在中午的跋涉中,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是我獨自一人牽著駱駝前進。當時加瑪去追趕遠遠逃離的散駱駝了。分手時對我說:“路上走!要路上走啊!”我望著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虛。但為了讓她放心,滿口答應了。

比起戈壁灘上的路,沙漠裏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進入了別人的牧場,牲畜腳印紛亂,小路縱橫交錯,看得人頭昏……才開始我還辛苦地辨認痕跡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徑,勒著韁繩左拐右拐地擇之前行。後來幹脆放棄了,鬆開韁繩,隨著馬兒自己走去。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經過一大片枯草地後,我們就來到了一條非常明顯的大道上。

一個人牽著駝隊,孤獨、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麵大地空空蕩蕩,天似穹廬,唯一的雲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團台階狀的梯雲。前後無人,四顧茫茫……那感覺既非淒涼也非激越,說不出的悵然,又沉靜。千百年來,有多少牧人們以同樣的心情孤獨地經過這同一片大地啊。

長達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貧瘠,使哈薩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選擇了“遊牧”這種艱辛動蕩的生產生活方式,年複一年恪守自然的規律在大地上穿梭。從阿爾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開闊地帶,牧人們每年遷徙距離逾千裏。搬遷次數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場和夏牧場都很近,算是搬家次數非常少的了。我給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這動蕩艱辛的生活,這些寂寞又堅強的心……

這幾天,一到下午,我總是頻頻問加瑪:“到了嗎?”用的是漢語。

才開始她並不知“到了”是什麼意思,我也沒法解釋。後來問得多了,又見我一到駐地就歡呼“到了!”,她才有所領悟。當我再問這個問題時,她會回答:“不是‘到了’。”或: “‘到了’的有。 ”—前者意為:還早。後者:快了。

十二點半,當我看到加瑪明顯地偏離了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的路,拐向正南麵的一條斜徑,便一下子明白快要到了!心裏一陣狂喜。又問加瑪是不是到了,她笑而不語。然而,這條小路像是沒有盡頭似的。每當我們沿著它穿過曠野,走上曠野盡頭的沙梁,看到沙梁另一邊又是一大片空茫的大地,小路仍在大地中央寂靜地延伸……真是備感疲憊。

這一天走得最遠,也最累。因為加瑪看我頭一天那麼能幹,今天幾乎把趕駱駝的事全交給了我……

騎馬是個苦差事。若隻是騎在馬背上好端端地坐著 —那樣的“騎”誰都會。可若是還得趕牛趕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韁繩,腳不停踢馬肚子,嘴裏不停大喊大叫……的話。騎一天馬下來,骨頭全散了。渾身像被揍了一頓似的。

當我煩躁又憤怒地把這群家夥再次趕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處,驚然發現沙丘另一麵是一小塊黑色的土地!還看到加瑪正在下馬!她扭頭衝我大喊: “‘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又說:“爸爸媽媽,要坐汽車來啦!”我看看表:下午三點半。這時開始下雪,並刮起了大風。給負重駱駝卸下行李後,顧不上收拾,

我們就坐在風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幹饢,深深感受著“停止”的幸福。雖然接下來還有那麼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處,準備晚餐……但是已經“到了”啊!好像永遠“到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