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這個假人成為我們的地標,無論走多遠,隻要回頭看到它還好端端地站在那裏,心裏便踏實。反之則心慌意亂,東南西北一下子全亂套了。尤其是陰天裏。
略懂漢話的居麻對“迷路 ”一詞的說法是“忘了 ”。說: “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個地方,我在哪個地方,這邊那邊,不知道了嘛!”
我試著打聽過我們待的這個地方叫什麼地名,但這麼簡單的問題,居麻卻怎麼也領會不了。於是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個角落度過了一整個冬天……隻知道那裏位於阿克哈拉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兩百公裏,騎馬三天,緊挨著杜熱鄉的牧地,地勢東高西低。據我的初步調查,這一帶能串門的鄰居(騎馬路程在一日之內)有二十來戶,每戶人口很少有超過四個人的。共十來塊牧地,每塊牧地麵積在兩萬至三萬畝之間。大致算下來,每平方公裏不到二分之一個人(後來我從牧畜局查了一下有關數據。密度比這個還小,整個富蘊縣的冬季牧場,每平方公裏不到四分之一個人)。
放下茶碗,起身告辭的人,門一打開,投入寒冷與廣闊;門一合上,就傳來了他的歌聲。就連我,每當走出地窩子不到三步遠,也總忍不住放聲唱歌呢!大約因為,一進入荒野,當你微弱得隻剩呼吸時,感到什麼也無法填滿眼前的空曠與闊大時,就隻好唱起歌來,隻好用歌聲去放大自己的氣息,用歌聲去占據廣闊的安靜。
加瑪一直戴著一對廉價又粗糙的紅色假水鑽的耳環,才開始我覺得俗氣極了。很快卻發現,它們的紅色和它們的亮閃閃在這荒野中簡直如同另外的太陽和月亮那樣光華動人!
另外她還有一枚鑲有粉紅色碧璽的銀戒指,這個可是貨真價實的值錢貨,便更顯得她雙手的一舉一動都美好又矜持。
我還見過許多年邁的、辛勞一生的哈薩克婦人,她們枯老而扭曲的雙手上戴滿碩大耀眼的寶石戒指,這些誇張的飾物令她們黯淡的生命充滿尊嚴,閃耀著她們樸素一生裏全部的榮耀與傲慢。 —這裏畢竟是荒野啊,單調、空曠、沉寂、艱辛,再微小的裝飾物出現在這裏,都忍不住用心濃烈、大放光彩。
有一天加瑪在一件舊衣服的口袋深處摸到了一枚假金戒指。當時已經擠得皺皺巴巴,擰成一團了。居麻把它掰直了,再套在一根細鐵棍上敲敲砸砸一番,使之恢複了原狀。為表示友誼,加瑪把它送給了我。我非常喜歡,因為它看上去和真的金子一模一樣。若是以前,我是說什麼也不會把這樣的假東西戴在手上的。可如今,在荒野深處這個儉樸甚至寒磣的家庭裏,在僅備最基本日常用具的生活裏,在空無一物的天地間,它是我唯一的修飾,是我莫大的安慰。它提醒自己是女性,並且是有希望和熱情的……每當我趕著小牛向荒野深處走去,總是忍不住不時用右手去撫摸左手的手指,好像那枚戒指是我身體上唯一的觸角,唯一的柄持,唯一的開啟之處。在藍天下,它總是那麼明亮而意味深長。
十二月初,每隔兩天,就會有南遷的披紅掛彩的駝隊和羊群遙遠地經過我們的牧地。我和加瑪高高站在沙丘上,長時間目送他們遠去,默數他們的駱駝數量,判斷他們的財富。什麼也不為,什麼也不說。他們的行進真是驕傲又孤獨。在荒野中他們最倔強。
有一天早茶後,加瑪喚我出去,我一看,又一支隊伍經過西麵的荒野向南慢慢行進著。但是加瑪又提醒我:“看,沒有馬。”仔細一看,果然,隊伍裏隻有一個人步行牽著駝隊,同時還兼顧趕羊。看來看去再也沒有別人了。比起之前幾支又是摩托車又是座飾華美的馬匹的隊伍,可真寒磣啊。加瑪判斷道:沒有馬是因為他家昨夜駐紮時,馬跑散了;隻有一個人前進是因為其他人都找馬去了。
無論如何,那情景讓人看了很是辛酸。這是荒野,什麼樣的挫折都得接受,什麼樣的災難都得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