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地下的家(1 / 3)

我和嫂子步行去西麵荒野盡頭的沙梁下采雪,途中發現一個巨大的洞穴,洞口有足球那麼粗!比夏牧場的旱獺洞還大。說明這個穴居者的體態至少大於旱獺吧?會是什麼大家夥呢?我所能猜到的隻有野鼠和兔子……而野鼠洞頂多雞蛋粗細,兔子洞也隻比拳頭大一點。

洞口呈 n形,洞壁光溜齊整,探頭看去,左側洞壁還旁開了一洞 —還是兩居室呢!嫂子額外注意到這個家夥留在洞口沙地上的腳印,竟如乒乓球般大!

晚上,放羊回來的居麻聽了我的描述,肯定地說:“狐狸洞!”原來狐狸也住在地下啊。於是又想到了狼。在這荒野中,狼也總該有個躲風避寒的地方吧?

莫非也在地下?居麻說:“是啊。 ”於是我開始想象自尊心很強的狼刨坑挖洞的情景……想象不到。沒有鐵鍁,沒有規劃圖。動物們的安居工程進行得神秘而孤獨。我又問:“難道它們隻能住在地下嗎?”居麻說:“我們不也是住在地下嗎?”我一想:是啊!在這樣的大地上,舒展動蕩,沒有高大的植物,沒

有堅強的岩石,黃沙漫漫,一切坦曝無餘,無可遮蔽。能依傍什麼棲居呢?當然隻有深入大地了。大地是最有力的庇護所。那麼鳥兒們呢?地上的動物還好說,有四個蹄子,前兩個蹄子刨土,後兩個蹄子把土往後推,怎麼著也能刨出一個坑來。鳥卻隻有兩隻細爪子,連趾蹼都沒有……恐怕隻有植物才生活在地表了。但植物不也把根緊緊紮在大地深處嗎?

是的,唯有在荒野中,人才能強烈體會到一個詞:地心引力。大地是最大的一塊磁石。生命的世界隻有薄薄一層,像皮膚緊緊貼附在大地上,一步也不敢擅離。哪怕是鳥兒,有翅膀的鳥兒,大多數時間也是雙腳漫步在大地上的,就算飛過,也是緊貼著大地低低掠過。真的,在荒野裏,我很少在天空中看到鳥兒的身影,無論鳥鳴聲多麼歡快紛雜,讓聞者如臨森林。

對了,狗倒是睡在地麵上的 —它一整個冬天都臥在地窩子頂上的煙囪邊。屋頂是它的地暖!雖然屋頂總是被它踩得忽閃閃地掉渣兒,時不時有糞渣、枯草落進下麵我們的茶碗。但大家誰也沒有想過趕它挪窩,甚至連一聲嗬斥都沒有。

我們的家陷入大地兩米深,麵積不到二十個平方。門朝東南方向,在西麵還開了一洞天窗,蒙了一小塊塑料布 —采光還算不錯。四壁整齊地砌著羊糞塊。爐子是用大半個汽油桶改造的,容量很大,足夠把房間燒熱。盡管如此,離爐子不到一米遠的地方,我掛在那裏的洗臉毛巾總是凍得硬邦邦的。牙刷也總被凍在口杯裏那一點點殘水上,每次刷牙時都得用力把它掰出來。

廚具放在進門的右手邊,這個家庭中產生的一切紙張 —一隻破掉的手提袋,兩份皺巴巴的彩版漢文報紙,美術專業的大女兒喬裏潘廢棄了的一張八開畫稿,食品包裝盒裏的一份說明……全都被加瑪細心撫平,以這些有限的材料想方設法地美化那麵寒酸的糞牆,並在那裏掛了幾麵精美的繡花袋,分別裝著鹽、茶和針線雜物。

下了通道,一進門,得跳下一尺多高的台階。門對麵就是床榻,房間有多長,床榻就有多長。三麵抵牆,寬兩米多,鋪了幾麵圖案熱鬧的舊花氈和舊地毯。這是我們日常起居、待客和休息的主要場所。那三麵牆上掛著壁毯和漂亮柔軟的布料,使房間顯得體麵而溫馨。這也是加瑪布置的,嫂子和居麻絲毫沒有插手。年輕姑娘就該做這些事情,並且做這些事情時,會得到充分的尊重。

加瑪心靈手巧,歡樂熱情,竭盡所能地美化我們的家。哪怕一隻廢棄的塑料醬油瓶她也舍不得扔棄 —她將瓶頂截去,做成一個筷筒。並且哪怕是如此簡陋的筷桶,她也費盡心思修飾之 —她把筷筒邊緣剪成了鋸齒狀。

說實在的,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家時,並不抱太大信心。

那是南下跋涉的最後一天。之前和散駱駝們鬥智鬥勇了五六個小時,氣得我兩眼噴火,嗓子都喊啞了。加瑪牽著駝隊越走越遠,並又一次消失在一道沙梁的背後 —和之前無數次一樣。我急於追上大部隊,根本沒想到已經到地方了。那時我剛把東邊的三峰駱駝追回正道,又去阻擊西麵的兩峰,而正前方的一峰正鬼鬼祟祟往後看,準備瞅空子開溜。我已經筋疲力盡,膝蓋、腰胯和大腿內側因馬匹奔跑被顛得疼痛難忍,但仍強撐著打馬奔突,罵罵咧咧。當我趕著最後兩峰降伏的駱駝登上那道沙梁頂端時,一眼看到下方的駝隊停了下來!加瑪已經下馬了,站在那裏收拾韁繩……一時我喜極欲泣!從此再也不用趕駱駝了,不用早起趕路了,不用天天露宿野地了!我們到了!

眼下是一塊突兀的黑色沙窩子,有舊年的糞牆羊圈和三個低矮破舊的地窩子(其中一個是牛圈)。我們將在這兒展開整整一個冬天。

我身手敏捷地自個兒下了馬(穿得太厚,前幾次都得讓人扶),牽著馬(此地沒馬樁)就往地窩子前湊,卻隻看到門框和窗洞歪七拱八,木門破爛開裂,通向地窩子的狹窄通道被兩側坍塌的沙堆堵得結結實實。而另一個地窩子門邊的羊糞牆塌了一半,裏麵很暗,天窗也塌了下來,入口處的台階下積滿流沙……情形淒涼極了。這算是個什麼家啊!連我的馬都很不滿意,隻探頭看了一眼就立刻偏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