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地下的家(2 / 3)

可兩天之後就大不一樣了!男人們像擺弄玩具一樣,三下兩下就修好了所有的破損之處。還在巴掌大的天窗上蒙了一張新的塑料布,房間頓時亮堂多了。門上的裂縫用碎氈片補好,門框下塌空的地方重新填補整齊。居麻和嫂子趕著駱駝去北麵很遠的地方馱來了幾袋土(我們居住的地方沒有土,全是沙子地),和成泥,把破碎的爐基糊得光溜溜的。居麻幹這些活時非常仔細。嗯,這個男人縱然有許多壞毛病,但作為一家之主,還是極負責任的。

花氈鋪開,壁毯掛上。加瑪又給一切露在外麵的家什披上繡著花的蓋頭 —被垛、衣物、小鐵皮箱、電瓶、音箱(插卡的那種播放器)……於是一切都羞羞答答、溫情脈脈地統一了風格。

一天居麻幹完牛圈的活回家時,拿著一個掌心大小的髒兮兮的塑料鍾,說在老牛棚裏撿到的(那牛棚十年前曾是另一家的地窩子)。他耐心地擦洗幹淨,又找我要了一節舊電池,裝上一看,果然能走!他很高興,說:“這是牛的表!既然牛不要了,那我們就要吧!”於是我們都叫它“牛表”。此後它一直被端正地擺放在音箱上,和房間裏其他任何物什相比都毫不遜色。總之,這個家的功能和外觀迅速完善起來了。

連我們的馬也喜歡上了我們的地窩子,每天一回家就堵在門口不走。它知道從這裏麵走出的人最富裕 —他們有一種神奇的口袋,裝著好吃得不得了的玉米粒。

隔壁地窩子的原主人休牧多年,他家地窩子空了許多個冬天,快塌了一半了,境況更慘。但人的意願使之又重新敞開,重新穩當地支撐起一方溫暖整齊的空間。

哪怕生活在如此局促的地坑中,生活也絕不能馬虎。新什別克的老婆薩依娜出發時還特意把九歲的女兒獲得的“新學年進步獎”的小獎狀帶在身邊,收拾好房子後,將其端正地貼在一進門右手邊掛鍾下的醒目位置。這樣一來,前來做客的人們就會知道這家還有個優秀的女兒。雖然在荒野中,客人實在少得可憐。

新什別克家的木門內側寫著歪歪扭扭的四個極大的漢字:“太謝謝呢!”署名也是漢字,稍小一些:“夏衣瑪爾旦 ·孜亞”。夏衣瑪爾旦是誰呢?他在感謝誰呢?似乎這是他離開前的一句留言,留給所有經過這片沙漠,誤入這片沙窩子,而沒有破壞這個房間的人。

曾經作為孩子的夏衣瑪爾旦已經長大了吧?他的家庭遠離了羊群,他也永遠離開了冬窩子,把這個曾經珍愛過的家拋棄在了沙漠深處。他的豐茂擁擠的童年,他的強盛有力的成長,他的濃墨重彩的歡喜悲傷……全無蹤影,隻剩這兩行漢字。歪歪扭扭,仍富於希望。

沙窩子東麵沙丘最高處立著一座好幾米高的三腳鐵架。居麻說是去年夏天勘探石油的工程隊立在這裏的,大約是底下有石油的標誌。那些野外工作人員經過茫茫大地來到這裏,取樣測量,立下架子。不知他們離開前會不會也來地窩子邊瞅幾眼,為之驚奇或歎息?無論如何,他們沒有破壞這兩個脆弱的房子。

地窩子頭埋得低低的,一動也不敢動,蜷縮在冬天的縫隙裏,看起來窘迫、寒酸,但其實是寬容又有力的。它不但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蟲子們的棲身地。哪怕在最冷的日子裏,蒼蠅、屎殼郎和蜘蛛仍圍繞著我們頻繁活動,隱秘的角落更是爬蟲和小飛蟲的天下。這個溫暖的洞穴庇護了多少寒冬裏幸存的生命啊。

冬日裏羸弱的病羊和初生的牛犢也會被請進我們的地窩子,和我們一同生活,度過一個又一個寒冷的長夜。它們安靜又坦然,像是比我們更習慣這樣的生活。貓對它們的存在尤為興奮,整天為它們表演爬柱子。羊和小牛便靜靜地欣賞。如果貓借機漸漸靠近的話,它們則立刻翻臉,起身頂它。於是貓迅速撤退,以一隻鞋子為掩體(隻能掩住它的半個腦袋)觀察它們的下一步動靜,並做好奇襲準備。

有一天我的手機從掛在牆上的背包裏掉到地上,小牛默默啃了一夜。本來一直關機的,硬是被啃得開了機。居麻說:小牛想媽媽了,想給媽媽打電話了。

在這個地窩子裏,每天早上,每一個人都依戀著熱被窩。嫂子早已經生起爐子,燒好了茶。她一遍一遍地喚父女倆起床,可誰也叫不答應。她歎口氣,隻好也鑽進居麻的被窩躺下來。另一頭的加瑪也硬湊了進去,三個人擠得緊緊的。居麻沒辦法,隻好起來,一邊穿衣,一邊嘟囔著“壞女孩”、“壞老婆子”。

而到了晚上,已經很晚了,誰也不願立刻睡覺。就著昏黃的太陽能燈泡,加瑪繡花,居麻為大家朗讀舊的哈文報紙,嫂子撚羊毛線,我看書、做筆記,小貓東撲西顛,練習捉老鼠。茶壺在鐵爐子上咕嘟嘟響很久很久以後,居麻歎口氣:“喝茶吧。 ”嫂子便放下手裏的活計,鋪開餐巾擺開碗,大家圍坐一圈靜靜地喝茶。燈光越來越暗。突然居麻大叫一聲,指著我腳邊,我一看 —為斟茶方便,我把奶碗放在身邊而不是餐布上。沒提防梅花貓這家夥悄悄湊過來,埋頭碗裏“吧唧吧唧”舔得正痛快。我驚叫著去打貓,大家都樂了。僅剩的牛奶就這樣被貓糟蹋,多可惜!沒想到大家卻一點兒也不嫌棄,照舊勾奶兌茶。是啊,它粉紅的小嘴巴怎麼會髒呢?它還是隻小嬰兒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