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也喝完了,報紙也讀完了,居麻想了又想,把他的鐵盒子從床頭小台案上端下來,開始第一百零一次清點他的寶貝。那個鐵盒子存放著這個家所有較貴重的物品,如強力膠、替換燈泡及大大小小各種螺絲螺帽,還有一大遝表格、字條、欠條之類,統統皺皺巴巴。我隨手撿出一張一看,居然是張繳話費的回執單,這還有什麼用呢?……翻著翻著,突然掉出來一隻重重打結的塑料袋,我好容易解開一看,卻是一小包莫合煙粒!居麻大喜,抓過去緊抱懷裏,大聲說:“我的!這是我的!”於是這次清點很有收獲。
我非常喜歡陰天,因為陰天大多是暖和的,而且陰天有可能是下雪的前兆。如果下了雪,會緩解旱情,我們就不用那麼辛苦地去很遠的地方背雪了。最重要的是,陰天的話,太陽能蓄電池工作量低,電量很快就用完了,我們就可以早早睡覺……
長夜漫漫。哪怕已經睡下了,仍得很久很久才能抵達天亮。半夜裏起來上廁所的人會順便掏一次爐子,再給空爐膛填滿羊糞塊。太冷了。下雪前的陰天裏,居麻更是因關節炎一整夜不能安眠,不時地起來吃阿司匹林、卷莫合煙,咳個不停。嫂子長久地磨牙,並在睡夢中呻吟 —哪怕在睡夢中她都不能遠離病痛。加瑪緊挨著我睡,時不時踢我一腳。梅花貓則努力尋找一切可能的縫隙,想鑽進我的被窩……一整夜,不時地在深深的黑暗中醒來,卻少有焦慮。地窩子裏那麼安全,又安寧。
作為一個鄭重的家,這家裏的生活也是鄭重的。哪怕隻是出去放羊,居麻也會花很長時間把靴子擦得鋥亮。如果哪天早上嫂子突然取出幹淨衣服給他替換,他更是高興得唱老半天歌,一直唱到放羊回來為止。
因天天燒羊糞,煙大灰多,檁木上沒幾天就會鋪積厚厚一層。有冒失的牲畜踩過屋頂時,煙灰就簌簌往下掉,四處紛紛揚揚。於是在暖和的日子裏會來一場大掃除,大家一起動手,先把所有東西搬到外麵,不
能挪的就用塑料布、編織袋蓋起來。加瑪穿著髒衣服,裹著頭巾把所有檁木掃了一遍。嫂子掄起花氈一條一條地在雪地上用力拍打。最後再原樣兒布置起來。頓感清爽多了。
房間裏的地麵原先是沙土地,被居麻糊了一層泥巴後,結實了許多。但時間長了,泥塊會被踩得坑坑窪窪。尤其牆根處,少了泥巴的阻擋,時不時像流瀑布一樣流著沙子。居麻一有空就和泥巴修補。沒等冬天過去,那三袋土全都用完了。
而加瑪一有空則拾起小笤帚打掃地窩子門口的空地。所謂掃地,也就是把沙地上亂七八糟的腳印抹去,再掃出整齊順眼、絲縷有序的痕跡—盡管如此,也是有必要的!
來注射疫苗的獸醫離開時,嫂子托他將一大包我們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捎到春秋定居點的家中。定居點生活著奶奶、加瑪(那時她已經過去了)和放寒假回家的三個孩子。我覺得很奇怪,那邊交通便利,想吃什麼自己出門去買嘛!而這邊,有錢都沒處買……這邊畢竟深在荒野,應該從那邊往這邊捎才對!
但再一想,不對 —這邊才能算是真正的家!雖然沒有牢固的房屋,沒有體麵的家私,沒有便利的生活……但是,羊群在這邊,牛、馬、駱駝都在這邊,所有的財富和希望都在這邊。這邊才是最踏實的所在。而烏河之畔的那個家,則是單薄、冷清的,它隻是一處附屬之地,隻能依托這邊而存在。
有趣的是,獸醫來時,那邊托他捎來的東西是一大包油餅。獸醫走時,這邊托他送過去的東西,仍是一大包剛炸好的油餅……何必呢……
在羊群南下的途中,我和加瑪領著駝隊先趕到駐地,搶在大部隊到來之前搭好簡易帳篷,燒好熱茶。一切就緒後,加瑪認真地收拾著臨時棲身的帳篷。可那又有什麼好收拾的?照我看簡陋得無可救藥了……然而等我在附近轉了一圈回來,我們的帳篷頓時變了副模樣 —所有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之前我覺得反正被子很快就會被拉開睡覺,疊它幹嗎……),而且和正式的定居房一樣,食物廚具放在入口的右手邊,那是傳統的角落。碗筷下還墊了隻塑料袋。那隻袋子是所有袋子裏最幹淨的一隻,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真是個家啊。雖然在這個“家”裏,我們總共隻停留六個小時!等趕著羊群和大畜的男人們到“家”後,看到這幕情景,一路受苦的心該是多麼溫暖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