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安定後的第一件大事是收拾羊圈,第二件大事就是冬宰。
居麻說:今年的冬宰,我們家要宰三隻綿羊,隔壁要宰一匹二齡母馬。又說:宰一匹馬,差不多也頂三四隻羊吧!
冬宰是每戶牧民入冬前的重大戰備行動。在接下來漫長的整個冬天,以及再接下來的整個春天和大半個夏天裏,香噴噴的肉食是貧瘠生活的最大安慰。就算是已經定居在城市裏了,有許多哈薩克家庭至今仍保持著這個傳統。他們在入冬時,也會購買活畜宰殺儲備過冬。在城市住宅小區的綠化帶邊,宰殺後的羊懸掛在公用運動器材上,剝皮、卸肉塊、清理內髒,再用噴槍燒剝羊頭羊蹄……
選擇在這樣的時節大規模宰殺牲畜真是再合理不過了。首先氣溫一天冷似一天,可以安全貯存;其次羊群剛從夏秋牧場出來不久,掉膘情況不嚴重;最後嘛……這是我的想法:在漫長又貧瘠的冬天裏,正好省下幾隻羊的口糧。
雖然親眼目睹一個生命的結束是很難受的事,但我還是準備好了勇氣。可是,眼看就要開始宰了,加瑪卻拉我去背雪!真是急死人……而且雪又裝得過多,站都站不起來。等我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地翻過重重沙丘,扛著雪走向家中時,遠遠看到馬已經倒下了!急得扔了雪袋就跑,跑到近前,血已經放幹淨了。馬平靜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好在總算趕上了第二天的宰羊。
那麼多羊,捉的時候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選擇。依我看,逮著哪隻算哪隻。羊群顯得比平時更為驚恐、警惕,好像看出了這次不像是被抓去抹“滅虱靈”那麼簡單。那個倒黴蛋都已經就擒了仍不肯消停,上躥下跳,叫得撕心裂肺。居麻緊緊揪著它脖子兩側的毛把它拖到地窩子前的空地上,再吩咐我把洗手壺拎來。然後他掰開羊的嘴,讓我提著壺往它嘴裏灌了一口水。他解釋說,這隻羊今天還沒有“吃飯”呢!
—原來,不能讓它空腹而死,不能讓它的靈魂太委屈。……可是,就喂了點水,也太象征性了吧?也太好打發了……接下來開始做巴塔(禱辭)。巴塔也做得極其迅速,半句話不到就結束了,開始抽刀子……也跟打發一樣。我都懶得問他說的啥意思。居麻在吃肉之前帶領大家做的巴塔也是如此作風,飛快地,嘎嘣一下就完了。
那麼羊聽到了嗎?羊諒解了嗎?這是一個被宰殺者看著長大的生命。宰殺它的人,曾親手把它從春牧場上的胎盤旁拾起,小心裝進準備已久的氈袋,再小心係在馬鞍後帶回家……宰殺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帶著它四處尋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當它迷路時,冒著雨把它找回……曾一次又一次給它抹滅虱的藥水,處理發炎的傷口……在寒冷季節,領它去往開闊暖和的南方曠野……這些羊都記得嗎?宰殺它的人,又有什麼仇恨和惡意呢?大約生命的事情就是這樣的吧:終究各歸其途,隻要安心就好。
我喜歡的哈薩克作家葉爾克西姐姐說: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
話說冬宰第一天,一宰完馬就開始拾掇馬肉。血放完後,男人們從蹄部開始剝皮。剝到馬肚子時,胡爾馬西用拳頭一拳一拳地砸,使馬皮從馬肉表層的脂肪上剝離。然後攤開馬皮,把整個馬身子堆在上麵分解。
新什別克兄弟倆清理內髒,兩個女人去遠處洗腸子肚子。居麻和嫂子把大塊的馬腿肉抬進氈房,懸掛在房架子上拆卸。地窩子裏,加瑪為大家準備飯菜,就著新鮮的肉塊,切了一大盆碎肉。我呢,就到處打打下手嘍。
打下手我不反對。但他們總安排我幹一些血淋淋的事情!握住剝了皮的馬蹄啊,扯內髒啊,摳馬皮下的肋骨啊,運送肉塊啊……而剛宰殺的牲畜內髒還是滾燙的,還有生命的熱量,握在手裏似乎還在痙攣,加之鮮血四溢……我很不情願,又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