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羊的冬天(2 / 3)

對我這個外人來說,羊的生命多麼微弱痛苦。羊的災難那麼多:長途跋涉,寒冷,饑餓,病痛……但千百年來,羊還是生存了下來。我們看到的情景大多是羊群充滿希望地經過大地。就不說那些痛苦了 —那是生命的必經之途吧。

況且羊的命運又如此圓滿地嵌合在眼前的自然中 —羊多像植物!

在春天裏生發,夏天裏繁茂,在秋天留下種子,又以整個冬天收藏著這枚種子,孕育、等待……趕著羊群走在荒野裏,想到它們大多數都有孕在身,想到這些都是平靜充實的母親,便覺得這個冬天真是意義深遠。

一天居麻放羊回來,卻沒有急於下馬回家,在一旁勒馬守著我們趕羊入圈。後來,他指著隊伍最後一隻走得拖拖拉拉、留著中分頭的褐色大羊羔說:“就是這個,快不行了,帶回家看看吧。”於是我和嫂子一人抓起它的兩條腿,把它倒過來抬進了我們的地窩子。

這個中分頭看上去委靡不振,摸起來肋骨曆曆。居麻說白天裏看到它虛弱得走路都走不穩當了,但打著手電筒仔細查看,又沒發現有外傷,可能隻是太弱。於是我們決定讓它“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從此,我們的地窩子又多了一個成員。

我們把它的窩安排在床頭的柱子下,還挖回了一袋子幹糞土,為它鋪了一床厚“褥子”。每天還給它加病號餐 —玉米粒。盡管如此,它一點兒也不能習慣此種待遇,每天晚歸時,麵對我們的邀請總是竭力抗爭,不屈不撓。我和嫂子辛苦地抬了三天。到第四天,嫂子大怒,攔腰一抱,往背後一甩,右手扯住它的兩個前蹄,左手扯兩個後蹄,硬是把它扛回了地窩子。到第五天,幹脆一手握一隻後蹄,像推獨輪車一樣把它推回了家。

羊是柔弱的,但它的倔強不次於強悍的牛或駱駝。這個中分頭不僅竭力拒絕跟我們回家,還拒絕熱火爐和玉米粒,總是遠遠縮在角落裏,顯得孤獨又不安。它不吃不喝,一整夜臥在天窗下,下巴擱在床沿上,睜著眼睛一動不動。一有動靜就全身僵硬,準備抵抗。但人哪能不管它呢?每天居麻和嫂子都得搏鬥一般地往它嘴裏塞半碗玉米粒。有幾次甚至喂我們自己的糧食 —碎麥子。夫妻倆一人強行掰開它的嘴,一人塞玉米粒。然後再強捏著它的上下唇不讓往外吐。可它偏就有那個本事,喂多少吐多少,糟蹋了不少糧食。氣得嫂子打了它好幾耳光。居麻也生氣地說:“活不了了!該它死!”又說:“我們一家一天的糧食沒有了!” —半碗碎麥子能熬一大鍋麥子粥呢。

嫂子又試著給它喂鹽,還是不肯吃,弄得糞地上全是鹽粒。真不曉得它到底怎麼了,哪有羊不吃鹽的?

盡管這麼讓人傷心,大家還是沒有放棄它。每天羊群晚歸時,大家總是在星空下耐心地尋找它,總是得找很長時間(能在三百多隻極其相似的羊裏把它找出來,依我看真是個奇跡……)。若是陰天,還得打著手電筒找。而那些天正過著寒流,總是那麼冷……

我便建議在這個中分頭身上做個記號,比如用噴漆在背上抹幾筆,一定醒目多了。但大家不予采納。直到第二天下了大雪,羊群披滿厚厚的雪被回來,這才明白……

於是我又建議在羊脖子上係一大團紅布或花布。嫂子思忖了一下,這回倒采納了。她在氈房裏翻了半天,卻隻翻出一條孩子們小時候用過的紅領巾……給羊係上後,羊立刻肅容,成為光榮的少先隊員。

一個禮拜之後,我們的少先隊員總算適應了這個奇怪而溫暖的地方,敢在地窩子裏四處參觀了,每處都又嗅又拱地研究一番。後來還敢嗅我的手,啃我的腳,但就是堅決不吃高級糧食玉米。豈有此理!別的羊要是能有一丁點玉米吃,保準高興得哈哈大笑。

我問:“是不是嗓子眼長疙瘩了?吞不下去?”

居麻怒道:“白天出去,明明還在啃幹草!”

我不信,撕了一片白菜葉子給它。它聞了聞,立刻咬住一口吞掉。

這下,我也生氣了:“原來嫌玉米太硬!”

但怎麼可能給它吃白菜呢?我們全部的白菜隻剩一棵半了,每天隻舍得剝幾片葉子煮進全家人每晚唯一的那頓正餐裏。於是繼續強行喂它硬硬的玉米粒。

終於,直到第十天,少先隊員才總算開竅!總算曉得了我們不是在害它,總算曉得玉米是個多麼好的東西了!第一次主動開口,吃得狼吞虎咽。我們都高興極了。它一吃飽,就自個兒跑到灶台另一側的大錫鍋裏喝水。那可是我們的食用水!但大家都沒說什麼。隻是不讓喝太多,說剛吃了幹糧食再喝水,會撐死的。喝一會兒就把它牽走係在柱子上,第二天早上再給喝一遍水。從此,它的生活更高級了,雪都不用啃了。

完全習慣了家庭生活的少先隊員,再也用不著我強行推回家,或又拖又拽地騎回家了。隻消在它背上拍幾巴掌,就一路小跑,跟著我直奔有火爐和玉米粒的地窩子。

它一回到家,跳下高高的台階,先緩步走到床邊,和前來迎接它的梅花貓親個嘴,再走到地窩子右側角落,喝幾口留給它的幹淨水。相當自在!等它逛完房間,若再不係住,這家夥還會踩到床上再溜達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