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叼著煙鬥的普裏斯特利(2 / 2)

這一吸法,再深一層,說不定會造出什麼吸煙的神學來。而普氏則點到輒止。他還是在別人8點20分打開早上的郵件準備辦公的時候,一如既往地泡在熱氣蒸騰的浴盆裏,懶洋洋地躺在那兒,“像隻粉紅色的海豚”,既不打肥皂也不忙於搓身,半閉起那雙蜥蜴小眼,叼著煙鬥,送著煙霧,心裏竊笑著別人對他“工作勤奮”的讚語(“在熱浴盆中吸煙”)。好一個對拍馬者的嘲弄!(I am toady in reverse.)

1930年普氏散文集《露台集》(The Balconinny)中的“一種新煙草”(A New Tobacco),則早已更細致地剖析了普氏所謂的吸煙的至樂。

文章是從收到郵寄來的兩錫罐磅裝煙草生發出來的。作為文評家,他時常收到出版商寄來的新書以求評點。“而為什麼沒人送來一筒新煙草讓我品頭論足呢。”為什麼?!“比起品評新的詩作或小說的樣本來,我更樂得去品評新牌子的混合煙草。”是嗬,當一個久已厭惡了出版商充斥於書籍套封上閃爍其詞的謊言的紳士的書桌上,全部擺滿了各式各樣新奇、怪異的煙草錫罐的時候,這該是怎樣的一種變化!書有什麼了不起!他不僅要成為煙草的“品嚐者”(taster),更要成為煙草的“品評者”(reviewer)!

普氏借機噴出一口惡煙:“我向他們訂來這兩錫罐磅裝煙草的煙草商們擺脫了時下文學界、戲劇界、音樂界和其他圈子內如此風行的吹捧、誇張炒作和大言不慚的謊言。他們隻是寫給我一張頗有節製的短箋,箋中寫道,我們不想褒揚這一煙草,但我們覺得您會發現它味道出奇醇美,質地絕對純正。而那些被描述為地球上人類成就巔峰的文學充其量擔得起如許的評價。”

漸漸消逝的煙幕後,普氏的蜥蜴小眼閃爍著對人生名利場憤懣的怒火和輕蔑的挖苦。在所謂人類精神一座座高不可攀的山嶽麵前,他寧願同一罐罐微不足道的無名煙草交談。沒有華飾的淳樸令他銷魂。這正像他讀過的一篇小說中主人公體驗的那樣:當他拿起一盒嶄新的火柴,眼之所視、手之所觸帶給他鑿實而又靈動的樂趣。“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打那兒以後,每當我拿起一盒嶄新的火柴來的瞬間,我也體味到了一種微微的悅樂的搖顫。”(《樂趣集?一盒新火柴》)

普氏是個煙鬥不離手的人(a heavy pipe-smoker)。煙鬥之於普氏乃是他逃離意識的乏味和思想的痛苦的“最不內疚”的方法。比起那些弄權逐利、損人利己、把自己的偏見強加於人的做法,狠噴幾口煙霧也許來得更“和藹可親”。而不斷尋找完美煙草的過程,就像混合的煙草混合著絕望和新希望的“浪漫的發現之旅”。誰會懷疑,那也許令人神魂顛倒,也許令人生厭以至作嘔的煙霧中時不時迸濺出哲人的思想火花呢!

人稱普氏為“吸煙鬥人中的卡薩諾瓦”(Casanova of pipe-smokers)。這一稱謂是褒是貶已不重要。此一“卡薩諾瓦”對他不斷嚐試的“浪漫的發現之旅”自有他的一番見解:

關於這種不堅定(數年換一種煙絲)和變數當做如是說。如果你不斷抽新品種,嚐試另一種品牌或者舊牌重拾以比較兩次的感覺,你是在挖空心思想把通常隻是一種嗜好的東西提升到一種有意識的悅樂的層麵。(“一種新煙草”。)

一般人吸煙隻是由於他們希望麻醉自己以掙脫“受傷的虛榮所帶來的劇痛”,“貧困帶來的羞恥”,“一個非國教徒的良心的不停刺痛”,“煩躁不安”與“不滿”。而普氏更從煙霧中獲得了對生存本身的領悟——“我總是品味、欣賞著煙草,完全清楚它的不足和美妙,這是因為我在不斷做著實驗。”(“一種新煙草”。)

至少在一點上我敢說,此一卡薩諾瓦與彼一卡薩諾瓦是相通的:他們都對他們的所愛投注著一種宗教般沉湎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