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米亞京太大膽、太健忘,他真以為他是在堆滿圖紙與模型的辦公室中進行著純數學的推演。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文學夢中,他太堅信了“我”的力量。他忘了“我們”來自於上帝,而“我”則來自於魔鬼。
騎手與腓力斯坦
自由根本不可能被占有,因為它從來就不是為占有而存在的。自由也根本不可能被剝奪,因為能夠被剝奪的自由從來就不是真正的自由。
紮米亞京不止一次提到遊牧之人,提到草原上狂野的、沒有目的地的騎手,他向往那“永遠不被馴服的自由”。自由即是“沒有組織化的野性”。
1918年他為革命後活躍一時的以布洛克(Blok)和貝利(Bely)為主幹的文學團體“塞西亞人”(Scythians,古代東南歐地區驍勇善戰的遊牧民族)的出版物Skify所寫的評述,可以看成是他的“自由宣言”。篇幅不多的文字卻相當濃縮地體現了他犀利的,甚至不含仁慈的批評風格。這即是紮米亞京。孤獨使他喪失了遊刃有餘的狡猾的溫情。
他曾歡呼Skify的出現為革命後的文壇帶來了清新自由的景觀。“這裏,我們想,我們一定會發現不貼標簽的人物,這裏我們將會呼吸到對真正的、永遠不被馴服的自由之愛的空氣。畢竟,從第一頁起我們就得到許願說塞西亞人沒有不敢去射的箭的。”然而,他很快就從Skify第二卷的出版中嗅出了令人窒息的氣味,他痛苦地發現塞西亞人的弓箭收斂了,奔馬走進馬廄,自由之士踏起樂隊的鼓點行進。“如此之速便有他們不敢拉射的箭了。”這一無情的事實引出了紮米亞京對自由及其敵人的哲學思考,而這一思考又在此後的《我們》中一再閃現。
在紮米亞京看來,一個精神意義上的革命者、一個真正的塞西亞人隻為遙遠的未來而不是為就近的未來工作。塞西亞人的勝利即是十字架上的勝利,正像在十字架上滴盡最後一滴血的基督是最終的勝利者一樣,“革命之道正是十字架之道”。
然而,紮米亞京又早已參透了“勝利者”的雙麵相。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在實際層麵上勝利的基督就是一個大審判者。更糟糕的是,實際層麵上勝利的基督其實是一個身著銀裏絳袍的大腹便便的教士,他用右手賜福而左手卻征集著捐贈。而這正是“命運的智慧”和莫大的“反諷”。他一針見血地忠告說:“一個觀念的實現,物質化,實際上的勝利很快便會為它塗上一層腓力斯坦(Philistine,市儈、庸人)的顏色。”而“勝利的十月革命也沒能逃過成為勝利者的一般法則——它也變成了腓力斯坦”,一個市儈、一個庸人。
神父最最痛恨的是向他的專權挑戰的異端分子,而每一個市儈和庸人最最痛恨的是那敢於和他們思想不同的反叛者。“痛恨自由是腓力斯坦主義這一致命痼疾的最確切的症候。”全都把頭剃光;人人都穿上固定的製服;用大炮的火力將所有異己的土地變為你自己的信仰……葉賽寧在他的詩作“Otchar”中說:這個世界上沒有致命的自由。說對了。致命的不是自由而是對自由的強暴。而一個真正的塞西亞人的命運是難以有人承受的,“弱者幹脆閉起眼睛隨波逐流”,因為“每一個真正的塞西亞人的神聖咒詛是,在他自己的土地而不是陌生的土地上,他是一個陌生者”。
請記住紮米亞京寫出以上文字的時間,是革命的焰火仍然耀眼的1918年。他從來沒有把自己視做先知,而曆史卻讓他無法退卻地扮演了這個角色,因為他是一個流著純正的塞西亞人血液的永遠不歇的騎手。紮米亞京以他獨特的方式撰寫著獨特的“懺悔錄”。他的“懺悔錄”所懺悔的,不是過去而是遙遠的未來,而他是少數有資格完成這樣偉大懺悔的其中一位。真正的“懺悔錄”本該是先知的“啟示錄”。
能量與熵
值得注意的是,紮米亞京筆下,“革命者”與“勝利者”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革命是對自由的永恒追求,而勝利則往往是市儈、庸人戴著他人的血的桂冠悠閑漫步的天堂。人類曆史的大走向即是從遊牧走向定居,即是自由漸被馴化的曆程。當紮米亞京無可奈何地發現“(我們的)最固定了的生活方式同樣不就是(我們的)最完美的生活方式”這一人類潛意識的鐵律時,他體驗到了曆史的大悲涼。
寫於1923年的《論文學、革命、熵及其他》,是他文學藝術觀最著名的表白。他對文學、藝術精神的自由本質的闡發,即使今天也會令文學的市儈們不敢正視他逼人的目光。
“什麼是革命?”“有人會借用路易十四的話說,我們即是革命。有人會指著曆書說給你某月某日。還有人會給你一個常識的答案。”但,“革命”在紮米亞京那裏卻是自由力量的代稱:
兩顆死暗的星帶著震耳欲聾的呼嘯相撞擊點亮了一顆新星:這就是革命。一個分子衝出它的軌道劃入相鄰的原子宇宙產生出一個嶄新的化學元素:這就是革命。羅巴切夫斯基(Lobachevsky)用一本書撞裂了上千年的歐幾裏得的世界之牆,開辟了通向無數的非歐空間的道路:這就是革命。
革命無所不在,無所不有。它是無窮的。沒有最後的革命,沒有最後的數。社會革命隻是一個無窮數係的一個;革命之律不是社會之律,而是無法度量的更大的一個。它是一個宇宙的普泛的規律——像能量的保存與耗散之律一樣。
能量與熵是紮米亞京從物理學借用過來形象地揭示人類精神創造實質的有力概念:
革命之律是火紅的、熾熱的、致命的;但這一死亡意味著新生命的誕生……而熵之律則是冷的、冰藍的……火焰由赤紅變為更溫和的粉紅,它不再致命而變得令人舒適……火焰明天將會冷卻,或者後天(在《創世紀》中天等於年,等於時代)。但有人一定已經在今天看到了這一點,並且要在今天異端地談論明天。異端分子是人類思想之熵的唯一(也是苦澀的)救藥……科學、宗教、社會生活或藝術的教條化就是思想的熵。成為教條的東西即不再燃燒……爆炸是不令人適意的。因此,引爆者,異端分子們,便總是為火焰、斧頭、文字所剿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