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猶太人與書(1 / 2)

提起猶太人,最本能的聯想大概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夏洛克吧。而在我,猶太人則是擁擠的地鐵車內戴著深度近視鏡、穿黑袍、頂黑帽、手不釋卷的讀書人。晃動行進的車廂裏,視線漸漸模糊了。迷迷蒙蒙之中這讀書之人開始變化起他的輪廓來:捧著《倫理學》和《神學政治論》的斯賓諾沙,吟誦著美妙詩行的海涅,沉思在精神分析世界裏的弗洛伊德,為資本主義把脈的馬克思,宇宙之謎的揭示者愛因斯坦,形上世界的向導馬丁?布伯,人類困境的預言家卡夫卡,寬厚的人文主義者斯蒂芬?茨威格……延綿不斷的“書的民族”!

書的民族

猶太人與基督徒在《古蘭經》中被先知穆罕默德稱之為“書的民族”(Peoples of the Book)。所謂書自然指的是那部異常古老的“書之書”——《聖經》。此後,“書的民族”這個樸素得再也不能樸素、榮耀得再也無可榮耀的稱謂,幾乎完全成了猶太民族獨享的同位語。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部猶太民族的曆史就是一部“書與劍”的恩仇史。

猶太教的律法書《塔木德經》(Talmud)中有言:“書與劍自天國而降。全能者說:恪守書之律法者將從劍下得救。”書是猶太民族偉大的庇護者。當一柄柄滲著冷漠、敵意乃至殺機的種族之劍亮出寒光的時候,是書(廣義的與狹義的)聚集了生命的力量,在人性荒野中為浪跡四方的世界旅人造起了一座座遮風避雨的屋頂,立起了一堵堵溫馨、忠誠的高牆。書的生命即是猶太民族的生命。書不朽,因而“書的民族”不朽!

翻閱著整整50卷的《猶太書籍年鑒》(Jewish Book Annual),心中禁不住這樣驚歎。一個無論走到哪裏,都忘不了珍惜自己的生命之根的旅人。

半個多世紀以前,為在美國這片土地上闡釋與普及猶太民族的精神遺產、守護豐饒的精神家園,猶太人成立了“猶太書籍協會”(Jewish Book Council)。在“全國猶太人福利會”(National Jewish Welfare Board)的慷慨支持下,該協會發起了各種以推動閱讀猶太人書籍為中心的活動,如“猶太書籍團”等,並定期出版書評、書目等引導性刊物,其中最有影響者要數《在猶太人書的土地上》和這生命之流綿延至今的《年鑒》。它自1942年問世以來,年版一冊,冊分英、希伯來、意第緒三語分部,平精同出,中未間斷,至1993年出版了整整50卷。

所羅門?格瑞采(Solomon Grayzel)在1945~1946年的第四卷卷首引言中,點明了閱讀猶太人的著述在整個猶太民族的重建過程中所起的重大文化作用:“猶太人的書籍是我們的過去與我們的現在之間,是我們自己的小區與世界其他猶太人的小區之間,是操英語的猶太人與以希伯來文和意第緒文滋養其精神的猶太人之間溝通的文化精神橋梁……當然,我們的責任不能到此為止。不僅僅是出於對猶太精神的殘酷仇敵的蔑視,不僅僅是出於對千百萬死難者的悲哀,更主要的是,出於對我們偉大的文化傳統的信念與愛,我們,身在美利堅的猶太人,必須高舉起理想主義與精神的火炬。”

50卷《年鑒》保存了大量的回憶性散文、提要性書評與書目,內容涉及古今猶太民族精神文化的許多重要方麵,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其中我最感閱讀興趣的是一篇篇涉及書籍掌故的書話之作。從這些書話中,我體驗到了“書的民族”對書籍的深摯的愛。

西塞爾?羅斯(Cecil Roth)以一篇題為“猶太人對書籍的熱愛”的短文,在第二卷中勾勒出一幅“書的民族”的生活史。

過去的兩千多年裏,“書的民族”總體而言是一個有學養、有文化的民族。極目世界,沒有一個民族在對書籍的興趣方麵堪與它匹敵。文盲當道,就連許多國王都不會簽署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猶太民族就已經發展起了一個普遍的教育體係,而現代成人教育觀念的曙光還要等待幾個世紀才能出現。每一天清晨和每一天夜晚,當隔離區的大門將他們與外部世界隔離開的時候,有組織的閱讀成了每一個人神聖的宗教責任。抄書、藏書、讀書……猶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極強的書的意識。這就不難理解,即使是靈魂與肉體遭到殘暴壓迫之時,幾乎隔離區的每一個猶太之家,無論境況如何,都擁有自己或多或少的藏書。“書對於他和他的鄰人一樣不是一件崇拜之物,神秘之物,不值信任之物。它是日常生活真正的必需品。”

可以想見,如果有什麼比這一“書的民族”往昔所受的苦難更殘酷的東西的話,那便是他們的文獻所受到的踐踏、咒詛、焚毀與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