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先說“獵”字。漢語中“獵”有實指有虛指。“搜捕禽獸”是實指,“追求以期思有斬獲”是虛指。用做虛指時意義似乎多為負麵,比如“獵豔”。再比如“獵奇”,《辭海》釋為:“刻意搜尋新奇的事物。有時用為貶義。”與書有關的“涉獵”一詞,意謂讀書博泛而不專精,泛泛瀏覽,不深入鑽研,終難成就學問大事。《辭海》引《漢書?賈山傳》顏師古注:“涉,若涉水;獵,若獵獸。言曆覽之不專精也。”雖為貶義,與書生出瓜葛的曆史不可謂不久遠。隻是說到“獵書”和“獵書者”,若我推測得不離譜,這兩個詞當是出自英文的book-hunting和book-hunter,屬於現代的舶來品。普天之下人類思維和語言的巧合實在奇妙得很。《牛津英語詞典》(OED)釋hunt竟也跳不出實指與虛指這兩端,讀來親切。
解剖獵書狂
談“獵書”,不能不提到1948年73歲時去世的著名英國文人霍布魯克?傑克遜(Holbrook Jackson)。豈止“獵書”,凡是愛書人能夠想得到甚至連想都想不到的話題,全被老先生他梳理得幾乎窮盡了。如果說理查德?德?柏利(Richard de Bury)開啟了西方書話的文類,那麼傑克遜便是西方書話瑰寶的集大成者。難怪,梅奈爾(Francis Meynell)曾把這位視書為精神的空氣、食物和飲料的飽學之士,稱為書籍世界的“指揮家,而不是作曲家,並且是位光彩照人的指揮家”。除了他其他的著述,我最珍愛的是他初版於1930年,題為《解剖愛書狂》(The Anatomy of Bibliomania)的“書話百科全書”。當年在紐約一家舊書店見到這部體大精深的著作時,我幾乎興奮得驚呆在架子前。那景象猶如一個新獵手猛然間見到了恐龍的出現。從此,這部近700頁、32分共200節的巨編就成了我旅行箱中的必備,成了我自己精神的空氣、食物和飲料。
《解剖愛書狂》第二十一分(Part XXI)以14節共35頁的篇幅剖析了“獵書”(Of Book-Hunting)的方方麵麵,真是蔚為大觀,可以稱得上是走入“獵書者”心靈的聖經。
傑克遜旁征博引強調“獵書”極有益於“獵書者”的身心健康。同世上其他的娛樂活動相比,唯有“獵書”能帶給人安全的恬靜和無與倫比的愉悅:
“就算一個獵書者未能如願以償得到他想得到的書,那他步行到書店去本身也是有益健康的。到了書店,他多半會同那些滿肚子掌故、令人開心的賣書人愜意地聊天。身在群書環抱中,同一冊冊書籍交談,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品味各式各樣的書名頁,快樂體驗著手觸摸到精細裝幀時的感覺,體驗著看到完美版式時眼為之一亮的感覺,體驗著突然發現一本不常見到的書時脈搏加快的感覺……”這段描繪“獵書者”獲得獵物時的微妙心理,完全可以叫板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
什麼樣的人才配稱之為“獵書者”呢?一個“獵書者”首先得為獵書的欲望或愛書的欲望所動。尋訪書籍的熱情當勝過其他所有的熱情。尋訪書籍的過程和獲得獵物的刹那同樣能令其心動。其次,“獵書者”必須心誠、眼明、在行。甘當業餘終究成不了真正過硬的“獵書者”。
比照傑克遜他老人家給出的兩個條件,我究竟算不算“獵書者”呢?
坦白地說,購書、求書的欲望有時強有時弱。可隻要財力允許,對於心儀的書我是不會皺眉頭的,而且中意的書必備兩套,一套插架,一套翻閱。錢鍾書的文集國內書房的架上就立著兩套。周作人的文集,鍾叔河編的不算,止庵校訂的河北教育版就有兩套。弗雷澤(J.G.Frazer)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雖未必多麼精深,卻絕對稱得上博大。坊間偶能購得的一卷節本不過是12卷的“滄海之一粟”。幾年裏搜尋到麥克米倫(Macmillan)1913年前後出齊的第三版12卷本兩套,其中最近購到的那套燙金硬封和書脊簇新,書頁尚未裁開,像是才從印刷廠出來的。不用說這12卷本彙聚了20世紀以前人類大部分迷信與習俗的標本,這一哪怕是考古學意義上的巨大價值,就是常讀弗雷澤幹淨、簡潔、縝密的英文所帶來的陽光般透明的樂趣,是讀許多今人的英文著作無法品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