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詩人帕茲(Octavio Paz)說:不,不是記憶牢記住了過去,是過去返回身來尋找到了記憶。
無論如何,我現在非要寫寫阿Q了。我要寫的不是革命黨鋒利砍刀下早已作古了的那一個阿Q。我要寫的是活著的阿Q,因為死神的魔影從來就不曾把他淹沒。是的,他活著,的的確確、現現實實地活著。阿Q不朽!
四周夜色濃得很,像但丁叢林中恐怖的夜色。我疾行在一片古老的曠野中,曠野無聲無色。朦朦朧朧之間,一個村莊的輪廓推到了我的眼前。
他客氣地(不帶絲毫的痞氣)把我讓進屋去。一頂破氈帽,算得出歲月的積塵。他取出一套頗為考究的紫砂茶具。一盅溢香的茶送到麵前。我竟有些猶疑。他這是真的好客,還是別有什麼用意?從他明明不僵不硬的笑容裏,我讀出些什麼?一見如故?他顯然曾經和我相當熟稔。這令我不安。何時何地何境中見到的他?何時何地何境中見到的我?或是窺到的我?
我還是接過茶來。他很有些機靈,似乎讀透了我疑惑的含意,不慌不忙之中用並不肮髒也不粗糙也不蒼老的手摘下氈帽。塵土頓時如迷離的記憶借著霧蒙蒙的燈光零散地紛飛起來。而且,他竟會意地點點頭。我的天!我差點兒沒叫出聲:阿Q!不打折扣的阿Q!那塊癩瘡疤如堅硬不朽的象形文字在他的頭頂上鐫刻著永恒的印跡。我有些如釋重負。
屋中央的桌子上隨意攤放著幾部書。還有洋文!莫非這阿Q還暗地裏識得許多文字?!見鬼。旁邊是幾張舊報紙。紙的陳舊在燈的昏黃下生出一種窒人的曆史氣息。報紙的名目已不複存。但紙麵中間的一幅照片吸引了我。他看看我,掉轉頭去也看那報紙。我發現他的後脖頸上刻著一條長且深的暗棕色疤痕。
“這是當年老子慘遭革命黨砍頭時照的相,媽媽的!”他分明憤憤地下意識地一把護住了脖頸。阿Q原不是一個瘡疤一好忘記疼的人。
我向他提起吳媽。“吳媽”這兩個字為他的目光中添了些閃亮的東西。是嗬,吳媽對我說起過他。她多少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在她石板一樣冰冷孤寂的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使她心靈乃至肉體有點“那個”的人,畢竟是不知深淺的他呀!
他有了倦意,也許是裝出來的?他不像有交談的意思了。
熄了燈(還是時髦的電燈這玩意兒),我在床上難以入眠。他睡功極好。很快,黑暗中隻回響著他頗有節奏的鼾聲了。我望著窗外直望到兩眼發酸,索性掉轉頭麵向牆側。忽然,臉上有微癢的感覺。伸手去摸,像是蛛絲。無形的蛛絲以它極細微的感覺告知著它們真實的存在。存在不是以存在的量來衡量的,存在就因為它存在著。
這一夜,我根本無法睡去。“未莊的阿Q”像急雨中的水波拍打著我靜思的岸邊。
哦,“未莊”?
“未莊”也許是個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地方?也許,它索性不過是個名目,可以安放在任何地方的一個名目?也許,它是一個永遠隻存在於未來的地方?一個時間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它毀滅的地方?
那麼,“未莊”的這個“阿Q”呢?也許,根本不是魯迅筆下的那一個?也許,“阿Q”也僅僅是個名目而已,一個可以極隨便指稱任何人的名目?比如:我,你,特別是那個“他”字?也許,我正是不戴氈帽,沒有疤痕,不叫“阿Q”的阿Q?而他,我親眼見到的和我如此熟稔的人卻是個戴著氈帽,有著疤痕,名叫“阿Q”的非阿Q呢?
夜的世界嗬,一個令人迷惑的深淵……
孿生兄弟阿Q與狂人
讀魯迅的文字,再一次使我相信“阿Q”與“狂人”是一對無法分割開來的孿生兄弟。我試圖理解的已遠非一個阿Q或一個狂人可能或最終“代表”著什麼。我的困惑在於為什麼是魯迅選擇了他們或者是他們尋找到了魯迅。
以往曆時式解讀的一個誤區是:把這兩部作品定位於單一的文學表述的範疇內,以撰述時間的先後對它們進行所謂藝術成熟性的進化論式判斷,並據此為作品貼上“深刻性”的標簽。時間的推演與藝術塑造手法的變革,被視為是作品深刻與否的唯一決定因素。然而,有著諷刺意味的是,作為文學家的魯迅首先並且最終是一個中國傳統文化或文化傳統的不懈的審視者與批判者。棄醫從文對於魯迅而言不是一種現實的逃避或個人趣味的取舍,相反,它是魯迅直麵人生更深刻地切入文化現實的更為“激烈”的方式。他無疑意識到了“筆比刀利”(A pen is mightier than the sword.)。從一種隱喻的層麵上說,魯迅始終是帶著一顆“冷酷”的醫生的心,在文化的病床上為他意識深處的民族的人履行著一個醫生的職責。這一職業的抉擇本身正說明了思考者的魯迅向思想家的魯迅的視界的飛躍。
基於此,兩部作品也就必須放置在一種共時性的能動的框架中加以觀照,它們既衝破時間順序的羈絆,又跨出了單一的文學的範疇,從而可以和魯迅的全部文字組成“互文”,一同展示魯迅文化觀的“整體活動”。在這一“整體活動”之中,文字超越了表麵上的差異而達到了意圖的一致。
反(返)傳統主義
“狂人”與“阿Q”的不可分割,恰是思想家魯迅對民族性以至人性的本質的痛苦發現。“阿Q”書寫著民族性令人絕望的一麵,而“狂人”書寫著民族性給人希望的一麵。正是這種絕望與希望共存的民族性的體認,解釋著魯迅的不懈批判。批判是因為他的絕望,而不懈又是因為他的希望。魯迅的這一心態正集中體現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待傳統文化的心態。從這一意義上說,近代中國文化思潮中的“傳統主義”與“反傳統主義”便從表麵上激烈衝突的姿態下,凸顯出了一個共同的動機——為同一文化傳統的存在尋找合理性甚至合法性的依據。“傳統主義”隻在同質的文化價值係統中試圖為這一係統本身辯護。“反傳統主義”則淩越或反叛了它所要審視的文化傳統,從異質的文化價值係統中來投射這一傳統,期待這一傳統依此種投射的方向行進。他們所試圖回答的其實是同一性質的問題:如何延續這一文化傳統的生命。一個采用的是傳統中醫體內氣血自我調補的方法;一個采用的是非傳統的西醫手術速療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