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書房就是我的王國——重構理想書房的一次嚐試(1 / 3)

對大部分中國愛書人而言,“書房”二字所能喚起的想象多半會牽出一個叫李謐的人來。有“貞靜處士”之諡的北魏人李謐向來被歸入“逸士”、“高人”之林。這個事實雖未必人人耳熟能詳,可他著名的兩句話卻一直為身後的愛書人津津樂道:“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麵百城。”於是,“坐擁百城”成了有著絕塵絕俗之心的愛書人笑傲喧囂人世的靈魂宣言。

不過,確也有明眼人早已洞見了個中的蒼白乏力。梁實秋就不給愛書人麵子,竟然大煞風景地將其點破:“這種話好像很瀟灑而狂傲,其實是心尚未安,無可奈何的解嘲語,徒見其不丈夫。”可見,即使是眾望所歸的逸士、高人也還有不斷修煉的餘地。我個人倒是覺得絮絮叨叨的法國人蒙田談自己心愛書房的話說得樸實有力,不帶一絲酸葡萄般的腐儒氣:“書房就是我的王國。我竭力對它實行絕對的統治。”後來史家吉本(E.Gibbon)竟也用十分接近的詩的想象回應了蒙田:“千百個侍臣圍繞在我身旁/我遁世的地方就是我的宮殿/而我正是這宮殿之王。”

蒙田和吉本激勵了我。我禁不住誘惑,也要嚐試著拿出王者的氣魄和膽略重構我的王國——一個愛書人的理想書房。我所謂的“理想書房”其實更貼近英文的my dream study library。表示“理想”的一個“夢”字既可指“故園枝葉記君家”(王船山)的追憶,也可以指“我欲從君棲,山崖與海”(顧亭林)的向往。這樣,我心目中的“理想書房”也就既存在過,同時又尚未誕生。追憶與向往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權當是做一場勾人的春夢。

書房的名目

書房是愛書人畢其生收藏於斯、覽讀於斯、為文於斯、夢想於斯的地方。那麼,“理想書房”該不該有與之相匹配的名目?

生性務實的英美人似乎不大在意如何稱呼自己的“書房”。因此,英文中說到“書房”,名目也就顯得貧乏,不外乎“某某某的”book-room、library或study,幹巴巴幾個實質性的詞,同古今中國愛書人對於名目的在意以至著迷相比,其間差距正不可以道裏計。一旦遭遇我們的“齋”、“軒”、“廬”、“庵”、“居”、“閣”、“堂”、“屋”、“館”、“室”、“房”、“舍”、“園”、“樓”等,更如貧兒撞見王子,難得有抬起頭的時候。這還不提或如詩或如畫、或飄逸著溫馨書香或散發出清冽書氣、或令人心醉或引人遐思的修飾語的汪洋,像什麼“古柏齋”、“冷紅軒”、“字隱廬”、“瓜蒂庵”、“芥茉居”、“唐音閣”、“緣緣堂”、“平屋”、“脈望館”、“紙帳銅瓶室”、“少室山房”、“雅舍”、“隨園”、“天問樓”,一展想象力無邊的瑰麗,不免教人想起“青藤書屋”主人徐文長的詩句:“須知書戶孕江山。”小小書房卻能包孕下浩大的江山。難怪我們的文人對待自己精神家園名目的態度不僅絲毫不含糊,簡直有些神聖得令人敬畏。

書房的環境

明人計成的《園冶》一書有“書房山”一節,中雲:“凡掇小山,或依嘉樹卉木,聚散而理。或懸岩峻壁,各有別致。書房中最宜者,更以山石為池,俯於窗下,似得濠濮間想。”

從外部著眼,理想書房當然得有理想環境。所謂理想環境,應體現為書房的物理處所與書房主人的心靈訴求之間彼此近乎完美的呼應。

蒙田建在山丘上的塔樓第三層是他的書房,透過正麵的窗子正好俯視前麵的花園。這一環境毫不含糊地批注了西塞羅的幸福觀:擁有一個花園中的書房(a library in a garden)。明人張嶽的“小山讀書室”位於麵向平蕪、背負列嶂的“小山”之上,於是,“仰觀於山,則雲蘿發興;俯狎於野,則魚鳥會心”。這一環境享盡了夢境與現實的交錯。清人麟慶養於半畝園海棠吟社之南的“退思齋”。“自夏徂秋,每坐此讀名山誌,以當臥遊;讀《山海經》以資博覽。八月夜,篝燈展卷,忽聞有聲自西南來,心為之動。起視中庭,涼月初弦,玉繩低耿,回顧童子,垂頭而睡,與歐陽子賦境宛合。佇立移時,夜色漸重,仍閉戶挑燈再讀……”這一環境令古與今消弭了時空的阻隔,塵世的心靈得以恣意遨遊於仙境。

位於北京西城一條平常小巷中的八道灣十一號,是周作人長期居住的地方。令多少讀書人心向往之的知堂書房“苦雨齋”就坐落在這裏。“苦雨齋”其實貌不驚人,不過是典型而普通的中國舊式民居,據說是因院內排水不暢,每遇雨院內輒積水難去,故此得名。這樣的環境已經用不著非得推開書房的門去讀懂它的主人了。沒有令人豔羨的浪漫。曆史的記憶裏隻彌漫著苦澀的無奈和倔強的苦中尋樂的文人況味。

書房的陳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