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書房之外的環境折射著愛書人同外部世界的某種精神上的契合,那麼書房之內的陳設布局則如一幅寫意,著墨不多,卻筆筆鮮活地勾勒出書房主人的品格與品味。
當然,書房的主人不妨粗略劃分成兩類,即“權勢者”和“讀書人”。權勢者無論意在裝點自家門麵抑或真正出於自己耽讀的樂趣,書房的設立和內中的陳設少有漫不經心的,往往借了布置的奢華無處不透著“權勢”二字,古今中外向無例外。光緒初年出使西洋的黎庶昌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於是公務考察繁忙之際,還念念不忘在那部著名的《西洋雜誌》裏,為他夜睹德國王後凱瑟琳的書房記下一筆:“是夜,餘入至開色鄰看書之室。四壁皆飾以紅緞,懸大小照像十餘。書案有屏圍之,如籬落形,剪采為花葉綴於其上。筆硯之屬,率皆鏤金琢玉。室內有一玉碗,徑可一尺八寸。又有白石柱燈二,高可六尺,燃燭其中,若玉蓮花也。”
此類書房即是夢中怕也難及,因為再狂野的想象終歸脫不了日常的生活體驗。還是回到屬於“讀書人”的書房。
蒙田的書房設計成圓形,隻有一點平直的地方,剛好安放他的書桌和椅子。所有的書分五層排列在四周,圍了一圈,弧形的牆壁好似躬著腰把它們全部呈獻在他麵前。這樣的陳設完全符合王國絕對統治者的氣勢。
文人多以瀟灑脫俗自命。書房的理想陳設要能不露聲色地體現這一點才好。清人李漁說得最透:“書房之壁,最宜瀟灑。欲其瀟灑,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最佳者四白落地,簡而潔;以棉紙糊壁雖等而下之,也還會使屋柱窗楹共為一色。和諧乃是關鍵。陳設多寡雖因人而異,但終以不繁為境界。明人桑悅的“獨坐軒”大如鬥,隻能容下一台一椅,台上僅可置經史數卷。然獨坐此書齋中,“塵坌不入,胸次日拓”。
清人鄭日奎在中堂左側辟出一室為書齋,名之曰“醉書齋”:“明齋素壁,泊如也。設幾二,一陳筆墨,一置香爐茗碗之屬。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臥以之。書架書筒各四,古今籍在焉。琴磬麈尾諸什物,亦雜置左右。”在這樣的書房裏,主人自可以忘情地宣泄自我,“或歌或歎,或笑或泣,或怒或罵,或悶欲絕,或大叫稱快,或咄咄詫異,或臥或思,起而狂坐”。清人張縉彥的“依水園”更是羨煞愛書人:“水中有畫舫,具茶鐺酒壚,載《漢書》、《唐律》數卷,春雪初融,臥聽撒網聲颯颯然。”這豈是《遵生八箋》中脂粉氣的書房布置可以相提並論的。
周作人素喜雅潔,讀書、作文、寫字井井有條,一絲不苟。溫源寧幾筆便將他寫活了:“他的書齋是他工作和會見賓客的地方,他整潔的書齋可以說一如其人。一切都適得其位,所有的地方一塵不染。牆壁和地板有一種日本式的雅致。桌椅和擺設都沒有一件多餘,卻有一種獨一無二的韻味。這裏一個靠墊,那裏一個靠墊,就平添了一份舒適的氣氛。”說的是“苦雨齋”也說的是“苦雨翁”。
西方文人中,靠近這一情調的,除卡萊爾(T.Carlyle)潔淨整齊的書房外,非蓋斯凱爾(E.Gaskell)夫人筆下夏洛特?勃朗蒂的書房莫屬:房內的主色調是深紅色,正好以暖色來對抗屋外冷森森的景致。牆上隻有兩幅畫,其中一幅是勞倫斯畫薩克雷的蝕刻。高而窄的舊式壁爐架兩側凹進去的地方擺滿了書籍。這些書籍沒一本是時下流行的所謂標準著作。每一本書都反映著書房主人個性化的追求和品味。進入這樣的書房,除了牆麵的顏色,即使是挑剔已極的李漁怕也要頷首稱許:“壁間留隙地,可以代櫥。此仿伏生藏書於壁之義,大有古風。”
當然盡信書房內的陳設有時也會落入判斷的陷阱。錢鍾書的書房據說藏書不多,可數的幾櫥與學富五車的他完全畫不上等號。英國著名自然作家赫德森(W.H.Hudson)筆下大自然光與影的生命是那樣流光溢彩,可走進他的書房是人都不免感到失落和惆悵:起居室兼書房麵積雖大卻十分晦暗。房內擺的家具全是人家公寓裏丟棄不要的。除了安放他心愛書籍的一個玻璃櫥外,滿室見不到任何鮮亮的光與色,與美沾不上一點邊兒。他不是因貧困裝飾不起他的書房,實在是外麵美麗的大自然全部占有了他。他真正的書房是在有光有色的大自然中。就像詩人華茲華斯的傭人有一次對慕名參觀他主人書房的訪客說:“這是主人放書的地方,而他是在田野中研讀的。”
書房的趣味
藏書家葉靈鳳寫過一篇“書齋趣味”,述說他在枯寂的人生旅途中尋找精神安慰的體驗:“對於人間不能盡然忘懷的我,每當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便將自己深鎖在這間冷靜的書齋中,這間用自己的心血所築成的避難所,隨意抽下幾冊書攤在眼前,以遣排那些不能遣排的情緒……因為攤開了每一冊書,我不僅能忘去了我自己,而且更能獲得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