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曼哈頓書店一景(1 / 1)

對於愛書之人,書店是上帝賜給他們的一片福地。

對於愛書之人,書店是四季都有花開、都有果結的園子。

對於愛書之人,書店是一場宴席,總是飄逸著誘人的芳香。

有事沒事總喜歡上那兒逛逛。在那裏流連久了,便覺得書店自有書店的風景。而這風景在經意與不經意之中卻也會令你浮想不斷,像是在讀一本頗耐琢磨的書。就說說書店布書這個現象吧。

我很喜歡曼哈頓116街附近哥倫比亞大學校門旁的自家書店。店大而敞亮。除瀏覽那幾架哥大自版書籍專架,我大半時候要站在擺滿了著名的“羅孛古典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的架子前。輕輕翻開赫西俄德、荷馬、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西塞羅、普裏尼、希羅多德、普魯塔克……總覺得一雙雙深澈的眼睛在古老的文字背後投射著威嚴的目光。這無聲的凝視使我感到痛楚,我仿佛清晰地看到,在人類知識與智慧的瀚海邊,我不過是一粒細柔的沙子。當然,有時,一麵麵鮮紅色或翠綠色的紙套封一下子會化作堅硬的碑石,不朽地屹立在架上,屹立在眼前,心裏又覺得幸福,這幸福分明在於盡情領略著生命永恒的奇偉。

一天,不知被什麼驅動,閑步到“虛構作品”欄前。在狄更斯眾多著作的下方,一本黑封麵粉紅色書題的小冊子吸引住了我。是福柯的什麼。心正詫異這位Foucault先生何時像他的同鄉薩特那樣,寫出過什麼可以毫無爭議地被冠之為“虛構作品”的小說之類,急翻目錄,細讀文字,方知這原來是和傳統的虛構觀念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福柯訪談錄》(Interviews with Foucault),不折不扣的實錄文字!剛要抱怨布書人的粗枝大葉,卻恍然之際似乎悟出了什麼。或許,也僅僅是或許,若是福柯先生本人屈尊在這店裏工作,讓他自己在眾多類別的架子上為他自己的文字確定一席立足之地,他未嚐不會開這個玩笑吧。

這位一生都在致力於人為製度的權力解構的大師,難道不會在書店傳統布書分類“虛構”與“寫實”的森嚴二分法裏,實踐一下他為之追求的目標嗎?讓一直享有“真理”特權的“寫實”的沉重,體驗體驗隻有“消遣、愉悅”身份的“虛構”的輕鬆,對於我們這個已經過於持重了的世界,未嚐不是一劑良藥。

想到這有趣的布書現象就免不了扯得遠一點。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暑期,我有機會到了內蒙古草原。一天,在一個相當僻遠,四周幾乎息了人煙的小鎮,我走進了一個簡陋的、土坯蓋就的方便小店。下午的陽光透過粗粗的窗紙照在僅有的幾格櫥架上。我的目光無意卻終於驚訝地落在一處布滿灰塵的書冊上。在七八本唯一稱得上是書冊的書堆裏(全是圍棋、象棋譜、橋牌叫局之類),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竟也懶洋洋躺在那兒!那個學期,從“中國現代文學史”課上剛剛聽到過它,多少次試圖從北大圖書館借來一讀,總是望架興歎。畢竟書少人多。而在北京要想購得一冊亦非易事。與它在此不期而遇,自然喜不自禁,忙撣去灰藍色紙麵上的積塵,是人民文學版。也許正是因了“圍棋”,我才幸運地得到了《圍城》。“圍棋”與《圍城》之間相距何其遠。不,又何其近!對著人生這場紛繁的大遊戲,它們不都是同樣性質的圖譜和解法嗎?

我至今不敢貿然斷定店家老太太之所以進了一本《圍城》是一種文化上的誤解。但當老太太把它遞給我的時候,不是明明詢問我,希望向我推銷她的棋譜、牌局之類嗎?所謂文化的真實實在是個莫大的神秘。有時候,隻有“誤讀”才會引你達到某個更加令人驚訝的“正解”上去。說不定,我們置身的這個古老世界,有時非得像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Calvino)筆下的那位倒懸於樹上的武士一般,雙目圓睜,屏息凝視而後宣告:這樣看看,一切才看得分分明明!

美國博物學家約翰?柏洛茲有句話說得很好:在一片靜止單調的風景裏,流動的小溪就是生命。

棲身在如此現實性的生存的風景裏,幸虧還有書店這樣流動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