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對於紐約,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好感。當然,第一次看了百老彙的歌舞音樂劇後,大有三月不知肉味的體驗。當然,第一次在擁擠的唐人街看到、親嚐到那麼多在故土也難得一見的美食。當然,平生第一次在炫目的霓虹燈、招牌、川流不息的各色人流中,讀到了那麼多的新奇和誘惑。然而,紐約於我還更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畫,我常常提醒自己,應當和它保持某種距離,這樣才能把它看得更冷靜、更真切些。
不過,我倒十二分情願湊近它的某個部分,任好奇的眼睛看它個夠。我是說,我會時常帶了崇敬,深深地走進我老友們安身的地方——一幢幢高高低低的大廈間,那由各式書店構築成的書的叢林。
燃燒求知之火的NYU書店
照例是地鐵在西4街停下。沿華盛頓廣場走不多遠,來到NYU(紐約大學)書店。我已經相當熟識那自上懸掛下來的NYU標誌:白色的火炬熊熊地燃燒在深藍色的夜空上。這燃燒的火炬在身前身後的樓宇上飄蕩著,即使是8月的豔陽下,也還是燒得那樣孜孜不倦。在這人類試圖洞照宇宙大奧秘的激情之火——或說幹脆是求知者灼燒的信念之火的導引下,我走近18號標牌。最後一次打量打量那扇金黃色的上書黑色Book Center(書籍中心)字樣的旋轉門,眨眼間,便被旋轉進遠離了酷熱和喧鬧的市街的另一片天地。
書架似乎沒有什麼變化。穿過掛著印有NYU標誌的T恤的一排排架子,最先走到“哲學”欄前,發現法國當代女權/女性論大家西蘇(H.Cixous)的新著《解讀——布朗肖、喬伊斯、卡夫卡、克萊思特、利斯貝克特和茨維塔耶娃的詩學》(Readings:The Poetics of Blanchot,Joyce,Kafka,Kleist,Lispector,and Tsvetayeva)一書,泰然自若地占據著一個位置。心中暗暗欽佩布書人的勇氣。在其他書店,西蘇的著作多被歸入“婦女研究”欄下,而在這兒,一部談論相當具體的女權主義文學著作,終於得以同長胡子的柏拉圖與海德格爾端坐在一起!布書人的胸襟是寬闊的,他或她是用行動而不是言語,讓一種聲音彙入到了曾經是想象也難以企及的另一種孤傲的聲音中。我沉浸在這寬容、美妙的和聲中許久許久……
充滿神聖氣味的東西方書店
又想到一家頗具特色的書店。店名叫做East West Bookstore(東西方書店),附屬於專教授瑜伽與坐禪的喜馬拉雅學院。不難推想,培訓、療治人類精神是它的主旨,銷售的自然會是精神的諸種良藥,而非精神的鴉片。
推開那扇位於西14街與第五大道會合處的店門,一陣清香嫋嫋襲來,神秘舒緩的音樂回旋左右,這一切都在暗示著“聖潔”二字。這裏有大量的修身養性的書籍,而且書籍的分類也多與眾不同。坎貝爾的神話學著作同埃裏亞德(M.Eliade)的宗教史著作,被安排在“比較研究”欄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的“神話”書係是我在這裏見到最全的。在“古代”標題下,有關古埃及、非洲、美洲印第安人的神話、民俗、考古方麵的書籍彙聚一處。我走到“中國哲學”架前,隨手拿起幾本,多是《早期中國神秘主義》、《風水》、《八仙傳說》、《中國煉丹術》、《中國房中術》、《易經》甚至《西遊記》之類,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自然是壓架之作。
略過“禪”、“佛教”、“基督教”、“猶太教”、“玄學”、“科學與武術”諸欄,在“西方神秘主義”一架前止住。著作家墨頓(T.Merton)的基督教著述,葛吉夫(Gurdjieff)和塢斯賓斯基(Ouspensky)的著作,同布倫頓(P.Brunton)的著作同處一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齊全的16卷本的布倫頓的《劄記》(The Notebooks of Paul Brunton),是紐約Burdett出版的。我嗜好思想家的火花式的劄記。在我,讀劄記何異於自由馳騁在開滿各色鮮花的原野上。原野以它的紛雜和隨意,給我不受任何力量鉗製的饑渴以最大程度的滿足。我多麼盼望不久的將來,會再有機會從從容容地馳騁在這16卷書頁鋪展出的廣袤原野上,盡情地觀賞,愜意地采擷!
一抬頭,看到對麵牆上掛著一紅一白兩件T恤。紅衫上書“Recycle/回收”的英中文字;白衫上書“Peace/泰”的英中文字。好一個切題的裝飾。
打著革命旗幟的革命書店
與這裏寧靜、安詳的氛圍恰成鮮明映照的,是另一家頗具特色的書店。單是一個店名,你就不會輕易把它放過。它位於16街與第五大道相會處的13號。遠遠的,但見一麵略微褪了色的黃色旗幟從店門上方向外斜伸出來。旗上鮮紅的Revolution大字,指示你已到了“革命書店”。這個於1987年首先在洛杉磯揚起“革命”大旗的書店,是全美“革命書籍”網中的一員,以銷售西語和西英雙語的美共出版物,以及世界各國共產黨機關出版物為宗旨,盡管它同美共沒有形式上或法律上的聯係。雖然從創店伊始,“革命書店”屢遭“右翼”勢力,甚至警察一波又一波的恫嚇與襲擊,時至今日,書店還能夠在北美這片土地上戰旗不倒,實在是對美國民主所宣揚的言論與思想自由這一神聖理念的艱巨考驗。
一進門,耳際就被節奏感頗強的拉美音樂激蕩著,熱血就朝上沸騰。牆上掛著一幅印有“毛主席萬歲”字樣的毛澤東彩色肖像,店中央鋪了紅布的書桌前豎立著另一幅毛澤東的黑白繡像。無疑,毛澤東他老人家的地位在這裏是沒有爭議的。圖書的分類自然是以“革命”之火燃過的地理分布設定的,如:拉美、非洲、中東、東歐、東南亞等。而拿中國為例,則又有“中國革命”、“中國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今日中國”之分。在這裏,斯諾(E.Snow)的《西行漫記》、韓素音的《虎與蝶》、《革命中國的日常生活》、《清華大學的文化革命》、《毛澤東秘密講話》、《魯迅作品選》、周策縱的《五四運動史》,甚至《水滸傳》全都相聚一堂。隻要是“革命”,管它是古是今,管它傳統、現代,甚至革什麼的命也成為次要的了,其間種種質的差異便都消弭了,和平共處於“革命”的大旗下。“革命”是革命的唯一紐帶。
革命導師馬、恩、列、斯、毛的著作,從全集到選本應有盡有。隨手拿起一冊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卻是北京外文出版社1976年的第一版。店中所售的小說、詩歌也以“革命”主題為主。在“藝術理論”的欄目下,自然是馬克思主義取向的文化評論家的王國,像威廉姆斯(R.Williams)、詹姆森(F.Jameson)、薩伊德(E.Said)、伊格爾頓(T.Eagleton)等。“哲學”欄目裏則是批判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傾向的著述:韋伯(M.Weber)、薩特、葛蘭西(A.Gramsci)、馬爾庫塞(H.Marcuse)、阿多諾(T.Adorno)、本雅明、喬姆斯基(N.Chomsky)、阿爾圖塞(L.Althusser)、福柯等。迄今被普遍視為“婦女研究”範疇的東西,在這裏則佩戴上了“婦女壓迫與婦女解放”的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