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裏擺放著許多種革命性報刊和宣傳手冊。店裏不時變換的宣傳主題,即是店外“革命”實況的晴雨表。而今,涉及生死存亡大義的墮胎運動風風火火,自然免不了印出這樣的傳單:“他們究竟懼怕什麼樣的女性?與美共瑪麗?格林伯格座談。星期四晚上7點於本店。”格林伯格(M.Greenberg)是美共紐約支部的發言人。她曾在1971年訪問過中國。20世紀60年代以來她一直是婦女運動的積極參與者,眼下又成了婦女爭取墮胎權利鬥爭的勇敢鬥士。她的信條是:通過爭取婦女墮胎權利的鬥爭,借機凝聚鬥爭的力量和組織,以期狠狠打擊導致婦女受壓迫的這個製度的根基。要不是住家離這裏過遠,更主要的是由於革命意誌薄弱,不然星期四那晚定會去書店聽聽的。
臨離開書店,當店主人得知我是從毛澤東的聖土來到這塊資產階級溫床上的時候,她不無惋惜地對我說:“可惜,你們中國人自己卻背叛了毛!”對於她的痛惜,我唯有報以沉默的微笑。何必去掃她的興,她畢竟是個別出心裁的生意人啊!
我掉轉身去,最後掃視一下牆上的宣傳T恤。我記下這樣一條頗有意思的語句:哥倫布不是發現了新世界,他侵略了新世界!
列寧穿著深黑色套裝站在對麵牆上,右手攥著一份報紙,緊鎖的雙眉下目光匕首般犀利地刺向我。他的身後是一片血紅色。我有些手足無措。
店門終於將列寧的目光同我隔開。我有些口渴,肚裏也有些慌亂,好在店旁就是一家叫做Steak Frites的餐館。裝潢典雅、華貴,儼然一副資產階級貴族派頭。裏麵吊燈放射著燭光似的暗光,潔淨的餐布,閃亮的餐具,在在引誘著我饑餓的胃腸和灼烤的喉嚨。猛然間,腦際浮現出毛澤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諄諄教誨。掏錢的手縮了回來,暗道一聲:阿彌陀佛。險些把“革命書店”同牛排、可樂擺在一樣的位置,真是枉進了一遭革命的書店。作罷!作罷!
世界最大書店:Barnes Noble18街同第五大道交會的地方,是號稱“世界最大書店”的Barnes Noble的本部。這家創立於1873年的老字號,在曼哈頓還有不少分店,以經營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新書為特色。書種最全,因而也是紐約最繁忙的書店了。常常需要手捧新書在收款的行列裏排上很久。
由於店的名氣大,資格老,生意好,店內的空間也大,空調也好,盛夏的炎熱被它十足的冷氣驅趕得一幹二淨。徜徉在它寬敞明亮的店裏,飽覽著一本本新書的風采,那種享受無疑是屬於身和心的。
要是對小說、詩歌、戲劇感興趣,這裏真是一個天堂。在偌大的紐約真找不到一個比它品種更全的地方了。單提小說,十五六架,每架八九格的小說長陣一字排去,煞是壯觀。前些時,我對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發生了極大興趣。正是在這兒,我找到了他的幾乎全部英譯作品計15冊。在太太的慫恿下,用剛剛到手的信用卡將它們一氣購下,心裏的得意實在難以言表。我從Barnes Noble彩色的書林發現並步入了卡爾維諾那幽深的神秘叢林,一下子被它神奇的魔力所吞沒,而那又是一種多麼幸福的感覺啊!
小說架對麵的“值得注意的新書”,對我來說是學術訊息及時可靠的向導。我注意到了當代美國文化分析家、現執教於紐約大學的布朗斯基(M.Blonsky)的新著《美國神話揭秘》(American Mythologies),這是牛津出版社1992年的新版書,前有符號學大師埃科(U.Eco)的序。這是一部從解構論的角度出發,對一係列廣義美國神話進行代碼譯解的有趣巨著,大可同巴爾特(R.Barthes)的法國文化解碼名著《神話學》(Mythologies)相爭色。看看精裝套封上的書價,剛剛動起的購買念頭被一瓢涼水澆得蹤影全無,隻好等著圖書館了。布魯姆(H.Bloom)的《美國宗教》(The American Religion)和約翰遜(P.Johnson)的《現代的誕生》(The Birth of the Modern)遲遲撤不下架,可見其走紅的勢頭。學術著作的暢銷無疑是作者名利雙收的保證。想當年,另一位布魯姆(A.Bloom)閉門數載,終於靠一卷《走向封閉的美國精神》一夜之間成為百萬富翁,令多少生活清貧的寫書人、讀書人豔羨,實在是驗證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古訓。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書量不多的新書欄中竟有數部與中國有關的大部頭著作。像中國史學權威史景遷(J.Spence)400多頁的《中國曆史文化論集》(Chinese Roundabout);《宋家王朝》的作者西格雷夫(S.Seagrave)寫慈禧太後的600餘頁的《龍女》(Dragon Lady);寫長征的老手索爾茲伯裏(H.E.Salisbury)500餘頁的《新帝王——毛與鄧時代的中國》(The New Emperors)等。這幾位作者已不能算是陌生了。幾年前在國內的時候就讀到過《宋家王朝》和《長征》的中譯。因而,金基德(G.Kinkead)的《華埠——一個封閉社會的畫像》(Chinatown)便深深吸引了我。這是又一部試圖譯解文化之謎的嚴肅著作,是半個世紀以來第一次揭破華裔社區沉默代碼的有益嚐試,它無疑成了我預讀書單上的又一部。
幾年來,神話研究一直是我難以割舍的嗜好。於是那大大兩架的“神話?史詩”欄和那個齊全的“民間故事”專架,便不知占去了我多少時間。時古時今,一會兒麵對著機智的阿拉伯人,一會兒麵對著幽默的猶太人;剛剛送走莊嚴的印度人,馬上又來迎接深沉的美洲印第安人。想象的翅膀劃過一片片色彩斑斕的土地,從時間的此岸向陌生的彼岸翻飛得很遠很遠……
瀏覽著“文學批評”欄。杜克大學出版的兩部新書留住了我的視線。一部是杜克任教的王瑾教授的《石頭的故事》,詳盡分析《紅樓夢》、《西遊記》、《水滸傳》等中國古典作品中石頭主題的來龍去脈及其文化意蘊,想必是部相當有趣的著作。另一部是在加州大學任教的張隆溪先生的《道與邏各斯》(The Tao and the Logos)。這是一部廣義的比較詩學之作,凝結了他的勤奮和才華。書的分量相當沉重。看到書的封麵上,作者的名字是張隆溪而非隆溪張的時候,一個固執的文化探索者的形象便浮上心頭。
一般而言,大凡有影響且又能開得出書單的書,不會讓我沒有收獲。隻是這次,腦子裏印好了法國當代著名語言學家本維尼斯特(E.Benveniste)的名著《普通語言學問題》(Problems in General Linguistics),本想手到書來,卻頭一回嚐到了期待受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