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在那書的叢林裏(3 / 3)

看看時間不早,從“文學批評”欄中抱了後現代主義大師巴塔耶(G.Bataille)的七八種著作,三步並做兩步奔向收款台。還有一位老友在等我呢。

窮書生的最愛:Strand

趕到12街同Broadway相會處的Strand書店,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淺灰色呈棱形的磚樓上,塗抹著太陽的最後一線光輝。這是一家專營舊書和特價書的書店,自稱可以排起8英裏長的書陣,選擇品種有上百萬。書店7天營業,除星期日外,每天的營業時間長達12小時之久。

店外像往日一樣依舊排列著十來個帶輪書架。我很少惠顧它們。隻記得有一次見到魯迅全集的中文版(不全)是以每冊0.5美元的價格在那兒出售,心中有些憤憤。

1928年從曾經馳名一時的紐約四大道的“書陣”(Book Row)發跡起來的Strand,比起現代氣派的Barnes Noble來,未免顯得寒磣。老舊木櫃的表漆已經剝落得慘不忍睹,一座頗不時髦的掛鍾在變了色的牆上慢悠悠走著。若幹台舊式電風扇沾滿灰塵,一個個呼呼拚了老命轉動著,可狡黠的熱流在這過時的招數麵前竟絲毫沒有戰敗的意思。汗水便順著脖頸刷刷地開始向下流淌。但我偏偏喜歡它的老氣橫秋,喜歡它令人窒息的悶熱,甚至喜歡它肮髒的土塵和它的零亂。這是一塊掩埋著夢中赤金的沃土,我不知多少次體驗到了撣去灰塵獲得至寶時不可言說的快感。

既是特價書店,所售之書便不一定是舊的。有許多時候,根本不敢相信所選定書的標價。1987年第一次來美就是在Strand以20美元購得嶄新的斯賓格勒(O.Spengler)《西方的沒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兩卷精裝本,包裝的塑料外封竟還是完好無損的。後來以每冊10美元陸續購齊了嶄新的列維?斯特勞斯(Levi Strauss)的《神話學》(Mythologiques)四卷大32開精裝本,竟是上乘的英國印品,比起現在芝加哥大學的每冊15~19美元的平裝本,不知好上多少倍。年前,當著名的美國神話學者坎貝爾的平裝五巨冊《神話曆史圖集》剛擺在Barnes Noble的新書架上,以每冊25美元的標價出售時,我則幸運地在這裏以每冊7.95美元的價格購齊了。

新版20卷的《牛津英語詞典》麵世不久,售價雖已是2250美元,卻仍比他處便宜500美元,而第一版的16卷則在每部700美元的標價下一售而空。後來從搬家與實用角度考慮,還是花了190多美元購了一部新版《牛津英語詞典》的微縮版,而這個價錢要比市麵上便宜100美元。

令我常常沾沾自喜的還有《新拉魯斯神話百科全書》,厚厚500頁的嶄新精印大書隻要15美元。全新的由多雷(G.Dore)插圖,賴特(E.Wright)英譯的法英對照大開本的《拉封丹寓言》才不到7美元,而它在英國的售價則要15英鎊。我又曾以100多美元購得《闡釋者聖經》(The Interpreter抯Bible)12卷大開精裝本。想當年,為了幾條資料,跑遍了北大、北圖、人大、北外……無奈眾多藏書中獨獨缺少了這樣重要的一部!阿利埃斯(P.Aries)等人編纂,由哈佛大學出版社新近翻譯出版的描繪西方日常生活及其內在曆史宏偉畫卷的煌煌五大卷精裝本巨著《私生活史》(A History of Private Life),則是以每冊比市麵價格40美元便宜20美元的優惠價在此購到手的。

自然應當提起十幾美元一冊購齊的布羅代爾(F.Braudel)的史學名著《地中海史》(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二卷精裝本,以及他的三大卷《文明與資本主義——15至18世紀》(Civilization and Capitalism 15th-18th Century)。還有幾美元購得的精裝本《波德萊爾書信選》、《蘭波書信選》、《普魯斯特書信選》等。在它令人眼花繚亂的畫冊寶庫中,我曾花23美元購了一部本需50美元才能購到的嶄新的《世界性藝術全編》,600餘頁的珍貴畫幅彙集了東西方古今繪畫中的性主題,是研究人類性活動史的有益且難得的教科書。像那冊彩印的理查德?伯頓的名譯《香園》一樣,這無疑是我藏書中頗受青睞的一部“奇書”。

當然,特價書店的書價不見得就全是稱心如意的,有時憑了運氣還會在別處獲得意想不到的東西。一次見Strand以500美元拋售實際要近千美元的大英百科全書版的54卷《西方世界名著》(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叢書。剛正心動,卻鬼使神差地壓下了欲火。某種呼喚招引著我走到不算遠可也不算近的18街的“學術書店”(以售人文絕版書、畫冊為主)。乖乖!一進門眼睜睜見著店員小夥子正將一套簇新的54卷《西方世界名著》一一擺上頭頂的架子。忙打聽書價,才350美元!比Strand便宜了150美元。真是無巧不成書!當下拍板,止住上架的辛苦店員,請他替我重新捆紮好。立即通知上班的太太,讓她一同分享這莫大的歡樂。老天有眼,店主竟送我一輛購物推車,省去了路途上不少麻煩。也正是從這裏的架頂上,我取下了一整套現已難覓的弗雷澤的大著《金枝》12卷本,且書封的燙金尚未褪盡光澤。

關店的鈴聲在響亮地催促了。我向那一架架舊的、新的、熟悉的、陌生的、平凡的、奇異的書冊、畫冊投以最後戀戀的一瞥,眼前蕩起一層潮乎乎的薄霧。

令人眩惑的書的世界

我越來越感覺到書店的神奇力量了。它們遠非一個個靜態的、消極的消費對象。不,遠遠不是。它們以各異的外形、各自的風姿矗立於世界上。它們是一個個生命活著的肌體。它們無時無刻不用鉛黑色的眼睛盯視著我、搜尋著我;用飄香的或者蒼老的書頁的手掌勾引著我、召喚著我。根本說不清楚,是我走去發現了某本足以影響到我一生的書籍呢,還是它們以無形的神氣誘惑了我,把我束手無策地帶到了我自以為是自己發現的地方?!在這眾多的眼神注視下,在這眾多的手掌招引下,我穿行在它們有時狹窄昏暗,有時寬敞亮堂的過道裏。不,那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過道,那是它們無言搏動的血脈。我也就被挾持在它們血脈靜默而有力的湧流中。在我毫無察覺的時候,它們推助著我,把我帶到我想到或根本沒想到,甚至壓根兒不曾想到的地方……我神奇的、色彩絢麗的、活生生的、可敬可愛又可怕的書的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