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有一次為香港一家學術刊物寫稿介紹紐約的書店。當時,文章發表的時候想了個題目叫“在那書的叢林裏”。
將近10年之後再來寫書店,忽然想用這麼一個普通得有些令人費解的題目。“我的書店”千萬別就以為是我的書店。我連做夢都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真會擁有一家書店,雖然期待著哪怕做一次這樣的夢。其實,這些年東奔西走,國內國外進過的書店不下於進過的餐館吧,可對書店總的感悟也還大致脫不了那篇文章結尾處總括的那些意思。書店在我從來就是有血有肉的存在,像人。如果非要說說今天對書店的感悟到底還有沒有什麼新的,哪怕是些微的不同,我隻能從這一“人”字入手了。具體說來,那時的書店在我是抽象出來的大寫的人,是群體的人;而現在的書店在我則是具體化了的小寫的人,是個體的人。我自己生活的辭書裏,“書店”兩個字正在消失,“我的書店”四個字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重要。是嗬,若不是“我的書店”,別的書店在我生命中有什麼意義?
書店的個性
既然,“我的書店”已經是乃至必須是具體化了的小寫的人、個體的人,那麼我對他的唯一期待便是他不同一般的個性。不錯,書店也像這世上的人,有著令人難忘的個性的實在還是太少,而且越來越少。古人雲:人不可無癖。沒有癖好,便是沒有區別於他人的鮮明個性,若不是麵目可憎也去嚼蠟般的乏味不遠。誰樂意結交這樣的人,更遑論做朋友以至摯友呢?從前擇書店看其大,現在擇書店看其小。想想從前真如稚嫩的孩子,喜歡熱鬧。其實,那書陣的氣勢、輕緩的音樂、噴香的咖啡、畫廊一般的布置、勤快的帶著雕刻出來的笑容的店員、快捷的收款機、計算機儲存可供迅速查閱的快餐似千篇一律少有特色的龐大書目跟我有什麼關係?說穿了,那不過是借書的聖名進行的赤裸裸的金錢生意,是越來越豪華的超市,是越來越方便的配餐中心。在那裏愛書人不知不覺戴上了功利的枷鎖。他別無選擇必須向成了商品的書低頭。他必須情願或不情願向世俗的趣味讓步——流行什麼才能撿拾到什麼。他必須不折不扣把自己愛書者的高貴放下來,成為一個普通意義上的消費者,也許無可避免。這難道是現代人必須為文明和進步付出的另一代價?我實在懷念那些曾經向我展露出鮮活的個性而今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的書店。如果靈魂真是不滅,說不定哪一天我還會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再一次走進它們。也許是今生,也許是來世。
當年,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曾對“大學”二字作過堪稱經典的詮釋: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此言完全可以移來說清楚“我的書店”四個字的涵義。我想說的原來是:書店非店大之謂也,乃有好書之謂也,雖然後半句中的好書得加上引號,因為所謂“好”不過我自己覺著而已。讀書、獵書的品位本質上說絕對是個人性的,與任何其他人其實無關。品位是個性的精神尋找到的理想居所。世上從不會有兩幢從裏到外一模一樣的品位的居所,因為世上從不存在一模一樣的個性的精神。我踏進的書店說到底也隻是對我意味著什麼。
1994,一個下午
1994年它還存在著。至少1994年8月18日下午3時42分的時候它還存在著。因為我的“購書記”凝固了那一刻。推開位於曼哈頓麥迪遜大道同東74街交會處、上方印了Books Co.的店門進去,燈光柔暗,像溫馨的夢一般的酒吧,隻是墨綠色木架上擺滿了酒一樣醉人的書。未被木架占領的土黃色牆上掛滿了店主人同作家們的留影。音樂低得蓋不過呼吸聲。
上得二樓,從架上取下布洛赫(Ernst Bloch)的哲學巨編、3卷本的《希望的原理》(The Principle of Hope),來到臨街窗前綠色皮沙發坐下,窗外細雨霏霏。店內除了工作人員隻有我一個人。布洛赫詩樣的語言、深邃的思想就像風中巨浪,一下子把我淹沒在沙發裏。時間凝固了。待聽到店員小姐的聲音才知道書店該關門了。我站起身歉意地笑笑走下樓梯。正要付款卻在小說架上瞥見兩個令我心動的書名。我收回信用卡,快步迎過去,想都沒想就把它們抽出來又一次回到收款台。一部書叫The Book of Questions,《問題之書》兩冊;一部書叫The Book of Margins,《邊緣之書》。有著魔力的書名。著者是個叫雅貝斯(Edmond Jabes)的人。店裏最後一盞燈熄滅了。推開門,我走進了潮濕的夜色。我在想,這個雅貝斯會帶給我什麼呢?地鐵車門關閉了。地鐵開始瘋狂地衝進時間的隧道。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了《問題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