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章》的不結之結,不可避免涉及龐德對自己一生的評價。在奧澀的詩歌語言中,他也做了一個明白無誤的悲劇式結論:“我本想寫出天堂,結果寫出末日啟示錄”——他一再希望在儒家哲學基礎上建立西方文化的複興,結果看到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冷戰的威脅;他本想寫出儒家理想的詩意,結果《詩章》中最令人心悸的是比薩監獄裏的人努力追求自我毀滅的哀歎。
總是應該有人對世界的災禍負責的。“詩章第111”寫道:
落下的是蜘蛛和蠍子
給點光抵擋落下的毒蟲吧!
黑暗的風猛撲向森林
蠟燭閃閃爍爍
高低明滅
光自身Lux enim——
對抗暴風雨
“毒蟲”來自道家所說的“五毒”。“光”在這樣的毒蟲攻勢前,在暴風雨前,明顯無力抵擋。
龐德在精神病院度過12年(1946-1958)。50年代末,伊麗莎白醫院接見室已成為新興起的反學院派詩的聖地。黑山派的查爾斯·奧爾森、垮掉派的艾倫·金斯堡,以及其他當時還很年輕的詩人們,一個個趕去。龐德一生從來沒有被當作精神病患者時那樣名滿全國,而且成為後現代先鋒詩壇的教父。有譏評者認為這是一種淺薄的叛逆崇拜,美國政府與龐德過不去,或者說龐德始終與美國政府對立,所以以反文化自居的垮掉派——嬉皮士一代心儀龐德。其實,原因恐怕不在於此:龐德對全世界,尤其是中國文化的熱情,是對歐洲中心式文化保守主義的抨擊;他的求新不息的異端詩學和創作實踐,也為美國詩歌突破新批評——艾略特——學院派的束縛進入後現代的開放式姿態,提供了經典式的前導。
龐德自己卻明白他並不適合做青年的導師、精神領袖。年少氣盛的金斯堡麵見龐德,表達欽佩之餘,也當麵指出龐德的兩大錯誤:一是反猶,二是反佛。新生代詩人都棄儒而轉向禪宗佛教或其他東方“異端”思想,在他們看來,儒家就是一切主流文化的象征。
這一點應當辯明,龐德崇儒,是在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主要精神支柱基督教。“詩章第99”戲稱耶穌為“耶子”(Je Tzu),他一向尊稱孔子為Kung,而不喜歡的人稱為Lao Tzu(老子),Foe Tzu(佛子),Taozer(道士)等。龐德對基督教文明的大膽貶抑,棄耶從孔,是龐德自30年代以來一個主要的思想叛逆姿態。
看到《詩章》中的滿篇漢字,我們馬上會想到龐德的炫學是否淺薄了一些。但仔細讀可以發現,龐德除了表示他崇拜中國文化之外,還用漢字來取得一定的詩學和美學效果。
首先,以字代義,用漢字作為儒家思想的表征,這樣的做法,並非隻是有意嚇唬西方讀者。查一下《詩章》,我們可以看到,早期詩章中幾乎無漢字,甚至《中國史詩章》中也很少有漢字。從《比薩詩章》起的晚期詩章中,漢字才成為不可缺的要素。令西方讀者視為天書的漢字,成為凝聚詩意的光輝節點,成為樂園主題的貫穿性象征。
而且,龐德的拆字法,拆解漢字,自然是基於費諾羅薩的理論,但在《詩章》這樣並不需要嚴格遵循原文原意的創作中,拆字法有時會產生意外的詩意或哲理深義。
檢查整部《詩章》,我們可以看到龐德嵌入的無數漢字中用了五次以上的漢字有14字:
正,14次,(包括“正名”5次)人,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