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去院長特意安排的臨時辦公室,而是在醫院一層的大廳的角落裏處理公司事務。他忙碌地敲擊著鍵盤,雖然他焦急地等待著三木哈娜醒來,但是他又害怕自己打鍵盤的聲音會打擾到這個女孩的休息,那樣就很失禮了。柏霖一邊工作,心想這個叫三木哈娜的女孩身上,也許藏著東亞生化所需要的重要秘密也說不定。他的直覺是有依據的,普通的實驗人員合同通常由法務部完成,而不會由董事長也是他的父親李銘澤親自過問。而且更不尋常的是,合同書竟然是由董事長直接起草的,和一貫長達數頁,有上百條,涵蓋了雙方權利義務還有違約金,免責條款的縝密合同範本不同。這份特別擬定的合同書的利益很明顯是傾向哈娜這一方的,而且條款也隻有一般公司格式合同的五分之一,像是在以最優厚條件引誘這個可憐的女孩加入這次試驗一般。

說她可憐,是因為在數小時前得到的關於她的檔案中,柏霖了解到三木哈娜是個孤兒她一直以來唯一的親人,就是她的母親三木茉莉。已經在兩個月前因為慕依聖殿教的集體自殺去世,而哈娜的監護人尚在法院指定中。和這樣的未成年人訂立合同,公司卻對法定代理人的存在與否置若罔聞,況且還是這樣有一定風險的生化實驗的合同簽署。李柏霖對這份漏洞百出的合同充滿困惑。

當他習慣性地抬起腕表看時間的時候,猛得發現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了。他連忙放下手頭的工作,回到病房。

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當他進病房後,卻發現病床上隻有被掀開的被子,不過他扭頭一看,卻突然發現坐在病房陽台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柏霖走到了陽台上,原本就寒冷的天氣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氣溫更是低得讓人直哆嗦。可是這個丫頭卻穿著單薄的病號服,散亂著頭發,不停地相互揉搓著兩隻光腳丫,嘴裏悉悉索索的好像還在嚼著什麼東西。她從餅幹袋中拿出了一個甜甜圈,先咬下一小口,再舉起來確認後再全部塞進了嘴裏吞掉。就這樣,她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嚼著甜甜圈。

星空下李柏霖看到她的一瞬間,原本不相幹的兩個人坐在陽台上的背影卻在柏霖的腦海中重疊,他突然想起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那個偶爾也愛坐在天台上的人,那個曾經拋棄他的殘忍女人。柏霖把自己從這怪異的思緒中強來了出來,走到哈娜的身邊。

柏霖把雙臂搭在欄杆上,側過頭凝視她,剛才那股淡香因為親密的距離而愈發濃鬱。他這才發覺剛才聞到的香味原來是從她的身上發出的。這時,他的角度可以再次看到她脖子上的那個小孔,會不會是從這個小孔裏散發著奇異的香氣呢?柏霖胡亂猜測著。她竟然還在流淚,這麼冷的天氣,眼淚會不會凝結成冰珠呢?

哈娜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身邊的柏霖,連忙抹掉了眼淚。也許是因為他很高大,所以當哈娜坐在欄杆上時,視線才能和他在一個高度。哈娜剛從昏睡中醒來,那副似夢非夢的樣子困惑地看著柏霖。

“不冷嗎?”柏霖問道。

他呼出的氣體立即凝結成了白色的氣團,天氣真的很冷。哈娜隻是禮貌地搖搖頭,沒有再搭理他,柏霖不清楚她到底是不冷,還是聽不懂中文。應該是很冷吧,看她連手腳都凍得發紫,想必她一定很冷。像是本能一樣,柏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蓋在了哈娜的身上。

哈娜驚恐地看著身上的外套和眼前的這個陌生男人,在這身廉價的浸滿了消毒水味道的被不計其數的各色病人穿過的病號服的外麵套上了這件陌生人的高級定製成衣,別在外套上的東亞生化的企業徽章在星光下熠熠發光,她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東亞生化這麼快就找到她了。

也許在這個時候,人們會覺得李柏霖這個矯情的舉動像是一種絕妙的商業策略,用溫情和關懷打動對方,進而贏得信任達成合作,從而達到自己的商業目的。這樣的解釋放在任何一個善用謀略的商業人士身上都是可信的,但是唯獨不是李柏霖。他的冷漠孤傲滲透在他的血液裏,每一個細胞裏,每一個基因裏,連他在一刹那都被自己的反常舉動嚇了一跳。

在她住院的這兩天裏,她已經習慣陌生的麵孔出現在她的病房裏,前天她騎車在市政廳前出了交通事故被送到醫院,昏迷不醒,在昨天她蘇醒後,就不斷地有各色各樣的人出現在病房,外傷的主治醫生,護士,來調查事故的警察,新聞記者,還有自稱是生化研究員的人。他們像是電影播放時按了快進鍵後飛速地接連不斷出現的人物一樣,哈娜印象很模糊,但是唯一她可以清晰地認識到的是他們都圍繞著她的這起小小的交通事故而來,雖然她不明白她的這起自行車事故為什麼會引起這樣的騷動。所以,她理所當然地推定這個陌生人基於同樣的事由出現在了她的病房,她的麵前。可是,他看上去如此與眾不同。

他,很迷人。

他,很像她認識的一個人。

他,來自東亞生化集團。

因為她注意到了他胸前的企業徽章,哈娜剛想開口問他,卻緊閉上眼睛,大聲打了個噴嚏。

她吸了吸鼻子,“對不起,失禮了!”

柏霖仍不住笑了起來,夾雜著母語音調和口音的中國話他早已經習慣,不過三木哈娜的講話方式在他聽來卻很獨特。哈娜抬起頭,雙眼裏還浸著淚水,那雙濕潤的眼睛裏映著柏霖的倒影。柏霖的內心在刹那間似乎被觸動了,他沒有說話,隻是掏出了自己的手帕遞到她的麵前。他原本就不善言辭,機械地遞過手帕就沉默了,在這塊奢侈的手帕麵前,任何所謂安慰的話語會不會顯得虛偽又矯情呢?寶藍色的格子棉手帕,精致的布藝,國內刺繡名家還特意把他的名字也縫製上去,即使是他的名字也是中國的書法泰鬥博采眾長獨創的新體草書為他設計的簽名,不過他倒不是刻意把刺有他名字的那一麵遞過去的,隻不過順手拿出正好是這麵罷了。

“謝謝。”哈娜點頭道謝,“李——”哈娜拿著手帕,艱難地識別著上麵的漢字,

“李柏霖。”柏霖麵無表情地說道。

“李、柏、霖。”她又確認了一遍,輕輕地問道,“那我用了?”

柏霖沒有回應,轉過身又扶在了欄杆上,傻丫頭,連用手帕擦眼淚都這麼拘謹。

“呼——”四周響起了她擤鼻涕的巨大回聲,柏霖終於在這一刻後悔把手帕借給她。

哈娜尷尬地看著柏霖僵硬的表情,“對不起,我會把手帕洗了還給您的!李、柏、霖、先生。”

柏霖無奈地歎了口氣,不過反過來想想,也省了他進行自我介紹。然後他的眼前就出現了哈娜遞過來的餅幹袋,“我叫哈娜,我從日本來。”她的樣子像極了孩子們交朋友的那種單純模式,你給我擦鼻涕的手帕,我給你吃幸運的甜甜圈,我們就成了好朋友嘍。

“吃吧!”

“我不吃。”

“為什麼?”她一副相當吃驚的樣子,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會拒絕甜甜圈?

“我不喜歡。”柏霖討厭一切俗氣的東西,那些不過是在空心圈狀的劣質餅幹裏夾了張祝福或者詩歌的字條的大眾產品實在讓他毫無興趣,這種快被市場淘汰的食品廠家用這種濫俗手法居然還能死撐到現在大約是因為有哈娜這樣的傻丫頭存在吧。

他現在隻是思索著如何進入主題。

“三木哈娜,”柏霖開口了,哈娜緊張地又擤了一下鼻涕,她豎起耳朵認真聽了起來。

“嗨依!”

“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你的名字的嗎?”

“病床的卡片上?”哈娜歪著腦袋想了想,“電子郵件?”

媽媽過世前,她就開始給東亞生化的基因中心發郵件想找到她的捐精者父親,並且得到了有匹配數據的肯定答複。

“都不是。”柏霖卻嚴肅否定了她,“我是從美羅醫院的信用危機丙級病患名單上知道你的。”

“信用、丙級、什麼?”現在這個過長的名字已經超出了她的中文複述能力了。

“你的學生醫療保險是被注銷的,因為從來沒有激活過。你也沒有加入過任何其他醫療保險,沒有辦法享受醫療優惠,而且以你現在的情況也沒有辦法付清欠下的醫療費用。”看見哈娜跟不上他的節奏,柏霖稍稍地停頓了一下,“簡而言之,你必須找到一種方法繳清你的醫療費。”

“這樣啊。”她兩隻手緊緊地捏住了餅幹袋,塑料袋子發出了“嗞嗞”的響聲,對於現在她而言,最刺耳的詞語就是“醫療費”。這幾天她一直都在苦惱這件事,所以貪睡的她幹脆睡死了來逃避這些煩心事。現在的她完全陷入了生活困窘中,雖然她可以在學校路口便利店的老板胖子大雄那裏做售貨員的臨時工作,學校也有承諾如果需要她可以得到一份在校內的勤工儉學的工作,還有她寄宿的教堂的神父也願意讓她整理教堂的花圃,可是如果沒有這份藥物被試的兼職,那些她能力所及的兼職都隻能勉強應付日常的生活開支,沒有更多的收入去還清醫療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