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熱心地問長問短:挨槍的人沒事吧?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你怎麼胡子留那麼長啊?這些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嚇壞了,手和嘴一個勁地哆嗦呢。這肯定是九州島來的鄉巴佬,咋一槍就嚇成這個球樣?鬼子搖撥浪鼓似的搖著一個人的肩膀。此人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瞅自己,他擠出一個醜陋的笑,露出一口焦黃的、沾滿汙垢的大牙,那一張大嘴真是臭不可聞呐,仿佛生出來就從沒刷過牙。鬼子被熏得扭臉閉眼,卻聽到一句不懂的中國話:
“龜孫兒,爺****媽!”
這是什麼意思?九州話好像不這麼說?不好,這是支那兵!
鬼子剛把手放在槍上,肚子上已經涼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要喊,一隻大手又卡在喉嚨上,咯吱一聲,喉嚨像掰苞米似的碎了。彌留之際,鬼子偏過頭去,見幾個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有個家夥勒死了他身邊一個弟兄,又把那繩子穿回腰間--這竟是那家夥的腰帶?這人邊係腰帶邊看著他,納悶地躬身過來,猛地將他的脖子扭過去。鬼子聽到哢嚓的聲音,知道自己那根小脖子被這個中國兵粗魯地擰斷了。
老旦弄死這個鬼子,讓弟兄們迅速占了位置。
“海濤快去!”他低聲喊道。
擔架上的海濤猛地跳起來,揮舞著一件****衣服往大樓裏麵跑。樓上的人都看著呢,自是沒有開槍。老旦和梁七扔了鬼子帽,迅速把輕重機槍對準旁邊的一個帳篷,那裏是大樓射擊死角,可睡著一個排的鬼子。大薛和二子跑過去把弄兩門小鋼炮,陳玉茗和幾個工兵則撲向了路邊的坦克。朱銅頭一個個從箱子裏掏著手雷。不一會兒,樓裏的弟兄們悄無聲息地成群下樓。百米之外的夾擊陣地上的鬼子發現了情況,過來了十幾個人想看看怎麼回事,卻見平射炮開了火,幾個人便炸死在街頭。帳篷裏的鬼子醒了,眼屎還沒揉,密集的機槍便鑽進來。沒死的鬼子滿大街亂跑,躲著扔來的手雷--他們怎麼扔得那麼遠?坦克兵被炮聲從夢中驚醒,打開王八蓋子剛把頭伸出來,就被從天而降的槍托砸了個滿堂紅,兩個冰涼沉重的物件在坦克裏叮當亂碰,拔開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冒煙的菠蘿手雷。
兩聲悶響,坦克噴出帶血的煙,老旦為裏麵的鬼子肉疼。這玉茗真夠狠的,小坦克肚子裏扔進兩顆,鬼子不炸成餃子餡兒才怪。可玉茗還不過癮,操起坦克機槍開始掃射,滿街鬼子死得東倒西歪。大薛和海濤在旁邊也過足了癮,小鋼炮打得興高采烈。他們準頭不佳卻威懾力十足,鬼子被自己的坦克和鋼炮攔住,估計肺也氣炸了,跋山涉水過來的坦克完蛋得不明不白,衝過去的鬼子死得屍首分離,他們全縮在兩邊不敢亂動。眼見著樓裏逃出來的一多半是傷兵,早知如此,還不如昨天就咬牙攻下來。
老旦催著大家撤退,一邊扯開嗓子喊著:“誰看見307團的高團長了?一臉麻子的高團長,有誰認識他?有誰見過307團的高昱團長?”
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兵扭頭道:“是307團的高團長?一臉大麻子?”
“對!對!你見過他,他在這裏麼?”老旦激動地抓住他。
“見是見過,前天還碰過麵,可是?”
“可是什麼?說話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昨兒晚上?他死了?”小兵見他怔住了,又補了一句,“他是自殺的。”
老旦身邊落下一串機槍子彈,從地麵竄到牆上,鑽得火星亂崩。小兵剛說完腦門上就挨了一顆,人倒了,腦漿子蒲扇樣噴在牆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著這麵牆,眼裏塞滿了紅色,嘴裏喃喃地說:“這不是扯淡麼!這不是扯淡麼?”
二子撲來,一把拽倒了老旦,衝著他大喊著什麼。老旦什麼都聽不到,隻覺得血流進雙耳,汽油一樣燒著,它們痛苦得要焦了裂了。
“二子,老旦!”一個瘦高個子彎腰跑來,攥住了老旦的手。
“你們怎麼來了?你們怎麼才來?”這竟是在村兒裏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驚訝,後是傷心,然後?是憤怒,他指著滿是煙塵的大樓說,“他扔下我們走了,人還在樓上?”
老旦腦袋裏嗡嗡作響,王立疆後麵的話聽不見了。二子和海濤發著狠衝進大樓,誰也攔不住。老旦心裏一急,也拔開腿趕了過去。王立疆在後麵喊著:“老旦回來,來不及了,要把傷兵全帶走?他在二樓左邊!”
外邊槍炮劇烈,鬼子增援部隊分批趕到了。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樓被轟得搖搖欲墜。漆黑的走廊裏,老旦跟著二子和海濤,借著窗外槍炮的火光,終於在一間屋子裏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團長。他靜靜地躺在那兒,軍裝一絲不苟,一塊破爛的軍旗蓋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臉麻子,那剛毅的兩道眉毛,那鐵棍都難撬開的嘴角,正是曾經給自己授勳的麻子團長高昱。
“高團長!”老旦一聲長號,一頭撲在他的身側。他想敬禮,卻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卻沒有眼淚。他看著麻子團長那張冰冷的臉,頓覺這世界的無情,頓覺那些希望的幻滅。
“團長啊!你咋這樣哩?你咋就能這樣撂下哩?咱們刀山火海都過來啦?你咋這個時候自個走哩?俺的好團長唉?啊?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塗的團長大哥啊?”
老旦晃著麻子團長的胳膊,拂過之處冰冷僵硬。老旦又變作那個軟弱農民,他需要這個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撐,是一堵結實的牆。黃河岸邊那個戰馬上威武的軍官,那個帶著幾千人跪下的熱血漢子,那個發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漢,就這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