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團長胸前有個小小的槍眼,正對心髒,軍服被槍口燒焦了一圈,這是手槍抵在那兒開火的緣故。三九天掉進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濤站在身後,流著淚敬著禮。炮火在窗外閃耀,廝殺在樓下傾軋,老旦仍在懷疑這個結果,他為啥要這樣做?最後一次見麵還好好的,武漢戰況即便令人喪氣,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慌亂和消沉。被圍在這房子裏還有幾百弟兄,他會這樣就走?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不是這樣的人。黃老倌子說麻三比他還要剛硬,二十出頭的時候就不把吃槍子兒當回事兒了,是硬邦邦一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強驢,為啥竟走了這條道兒?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織,老旦不能消解這龐大的痛苦,竟想隨團長而去了。他在團長的腦袋邊上仰天幹號,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悲傷。仿佛此人這決然的一走,也將自己的希望和勇氣都一並帶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麵臨漆黑的深淵。黃河邊上那重重的一拳,那兩記響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過他命的軍刀,不知給了他多少力量和決心。
外邊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大樓開始坍塌,可老旦無意離去。他後悔在路上沒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過醫生不準讓俺死麼?你要死俺跟著你死,你還能下這狠心?
樓道裏傳來腳步聲,老旦咬牙跳起,從二子腰裏掏出手雷就要拉。門口湧進了幾個不認識的****戰士,看了看他,一個箭步搶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著頭齜牙咧嘴地要罵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鎬頭,眼前鐃磬齊鳴,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飛下樓去,二子憤怒的罵聲東拐西拐。再睜開眼,盡是髒兮兮的綁腿和滿地的屍體,那些腳將彈殼踢得劈啦作響,間或趟過一個冒著熱氣的血窪。爆炸聲在頭頂接連響起,大地蔚然震顫。老旦掙紮著抬眼望去,幾架鬼子飛機轟然掠過,碎爛的大樓正緩緩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滿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閃一閃地像在對他說著什麼。煙塵卷起,將周圍的一切蓋得嚴嚴實實了。
“團長--”
老旦嘶喊著,卻聽不見,不知是喊不出聲,還是被那些巨響掩蓋。眼前晃過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屍體,他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泛著血紅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藍得受不了,一絲雲沒有。太陽不知在哪兒,但一切都明亮著。老旦獨自在田裏刨地,準備種下一壟子香甜的南瓜。汗水從額頭滑落,舒坦地流過他的腮邊,在滿是胡茬的下巴上滯留了下,彙成一串串滴進鬆軟的土地。風掀起的土沫子落進嘴裏,帶著淡淡的甜腥。刨到地頭的時候他直起腰來,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鋤頭,看看四周無人,便拉下褲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來,稍微抖了兩下,它便長出那麼一截。老旦鬆開兩手,叉腰看著天,覺得正融化在那汪藍裏,下麵嘩啦啦地射出去,有帶子河的流水聲。他微微擰著身體,繞著圈澆地,口中念念有詞: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婦不將懶漢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褳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兒準備的涼水和卷餅--裏麵有大蔥、鹹菜和兩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壟上啃起來。板子村在不遠處,自己那幾間小土房像窩頭一樣窠臼著,房頂上和著泥的秸稈整齊地鋪著,明天便能蓋上新買的油氈,那什麼雨都不怕了。門口掛著的那串金黃的玉米棒子是謝老栓兒給的,為這個,他老婆折騰了個把禮拜,直到翠兒把同樣長短的一串辣子拎過去才笑逐顏開。房頂的煙囪冒著青青的煙,估計翠兒剛剛燒完一鍋滾水,把麥稈續上,準備蒸起晚上的窩頭。老旦眯著眼笑著,幸福周湧著全身,哦對了!門口那個鐵環不知被誰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賣給收破爛的老漢去換糖吃了,要記著到大集上去找鐵匠黑兄弟要個馬掌回來,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邊的鱉怪放著幾隻沒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響。那小子自打來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調教得很是上路,他說老家那邊饑荒加上瘟疫,村裏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斷定這三寸丁鱉怪是瘟疫的罪魁禍首,幾百村民舞著刀槍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鱉怪他爹怒了,一鋤頭砸死了大仙,連夜帶著婆娘和鱉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餓死了。袁白先生認他做掌燈幹侄子。如今這鱉怪已經到了娶婆娘的年齡。挺壯實的後生,長不過一條大板凳,腰帶卻趕上兩個褲子長了。除了嗩呐吹得好,鱉怪還長了個陝北金喇叭亮嗓,見山唱山見水唱水,見了黃土唱大風,羨煞老旦和一眾後生。但鱉怪就是見不得女人,一見女人就癟了氣,鑽去桌子下麵,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開口。村裏迎親出喪的都請這後生去捧場,鱉怪從不要錢,給口饃吃給口湯喝就能張嘴開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邊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腳。所以他歲數雖小,個頭雖矬,村望卻已不在老旦之下。他還沒爬過山坡,就在那邊放開喉嚨開唱了:
天上的鵲兒一對兒對兒。
地上的人兒一雙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