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啥俺的心兒空落落。
是妹兒的臉蛋兒紅汪汪。
早旱的麥子粒粒甜。
晚開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兒酸湯湯。
是妹兒的小腳十裏香。
唉嘿呦。
光腚的後生勤流汗。
把心裏的妹子兒請進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帶把兒的娃兒比豬胖。
老旦支在鎬把上,聽著鱉怪那洪亮入雲、九轉回環的陝北歌謠,望著那慢慢落下去的日頭和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不由得癡了?
突然一個人從壟下走來,一身軍裝卻戴著一個大頂草帽,腳下蹚起黃黃的土。老旦揉一揉滿是泥土的眼睛認真看去,那人抬起臉,草帽下一臉麻子,正望著自己笑哩。
“團長?”
老旦大叫著迎上去,可他一腳踩了空,翻滾著摔了下去,滾著滾著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涼,頭疼欲裂,鼻孔裏塞滿了泥土。他猛地睜開眼,看到黑雲如浪翻滾,飛快向後飄去,風聲呼呼掠過,他像躺在一艘顛簸的船上。幾支鋥亮的步槍支在身邊發著黑光,再扭過頭,二子在旁邊照例傻笑著。陳玉茗默默地看著自己,指了指後麵。
老旦坐起身來,自己在來的那輛車上,兄弟們一個不少,還多了十幾個傷兵和王立疆。車後有幾輛日本卡車跟著,還潑命般跑著一百多人,王立疆笑著對他說:“知道你不肯下來,我讓人把你綁走,和把你從村子裏綁走一樣。”
“誰打的俺?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著後腦勺,那裏鼓起一個大包。
“不打狠點兒,你能暈過去?抽根煙吧。”王立疆遞過嘴裏的煙。
老旦接過來抽,不知該說什麼。“剛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兒算球了,唉?”此一夢恍若南柯,他平靜多了。
“想開點,高團長心裏堵了,我發現苗頭不對,但是沒辦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還要幹下去?”王立疆自己又點上根煙。他憔悴不堪,臉上很多血道子結了痂。
“弟兄們都好麼?”老旦問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擔架被樓上自己人打了一槍,胳膊上鑽了個洞,不礙事兒了。”
“後麵哪來這麼多人哩?”老旦著實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塊湊,追來的一大群鬼子被他們撂倒不少,還有弟兄們在後麵埋了地雷呢。”玉茗抱著一挺嶄新的機槍說,這定是他的戰利品了。
“看樣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頭道,“能活著出來這麼多人,老旦,你們幾個了不起。”
“俺是來救他的?為啥不把他的屍體帶走?”老旦問。
“活人還帶不完,沒事,團長不會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會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塊軍功章遞給老旦說,“這是你的,他讓我見到你時給你。”
老旦接過來看著,圖案是黨旗的樣子,他不認得這一種,也並無興奮,順手給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這是青天白日勳章,水稻突擊連本有兩塊,楊鐵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軍長特意關照下發的,楊鐵筠既然犧牲,就不在戰時獎勵了,抗戰勝利後,我想政府會有追認?活著的弟兄都有獎勵,但軍部早已撤離,胡參謀打得都失蹤了,麻子團長就拿了這一塊。”王立疆看著那章,又說,“到目前為止,整個戰場才發了幾十塊青天白日章,老旦?謝謝你為國而戰。”王立疆伸出一隻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緊緊地握著王立疆的手,它們像長到一起似的。
“高團長有麼?”老旦指著那章說。
“他應該有,或許還會有國光勳章,但他自殺了,不知會不會有影響。”王立疆撓著頭說。
“他到底為什麼自殺?”老旦皺眉道。王立疆卻不說,低著頭抽煙,眼睛裏淚花閃起來。老旦便不問了,是啊,人都走了,問這有啥用?
“旦哥,你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著它說。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說是你的,騙個俊媳婦回去。”老旦嗬嗬笑了。
“那不成,俺騙上炕容易,這世界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妹子要是衝著它跟俺來的,可壞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還不半夜去爬你的炕頭?俺平白無故多了頂綠帽子,那時候你說俺是斃了你還是斃了她?”二子說罷,將章傳給了陳玉茗。陳玉茗像掂銀子那樣拋了拋說:“八成能換幾塊大洋?”然後給了大薛。大薛舉起了它,對著天空看著發呆。朱銅頭就說:“這又不是望遠鏡,你這麼看能看見啥?”大薛嘰裏咕嚕比劃了一陣,誰也聽不懂,朱銅頭就說:“他的意思是這章要掛在房裏供著,給子孫看看。”
“這麼小怎麼掛?要掛也得做成地雷那麼大呀?”二子比劃著尺寸,勳章在一車弟兄手裏傳看著,有人嘖嘖稱讚,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裏。老旦握著它,它已經被人摸熱了。
“老旦留著它吧,它會給你帶來下半輩子好運的。”王立疆抬起頭說,他恢複了神態,見老旦揣起了獎章,又說,“真沒想到,你是我抓來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這塊章?我做夢都想得一塊?當然是靠自己的戰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