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裏有個從河南跑過來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過的時候,聽到團長說‘真想回家’,後麵的就沒有聽見了。”
“哪?哪個河南弟兄哩?”老旦忙問。
“昨天突圍犧牲了!”王立疆輕輕放下了杯,像怕驚醒黑夜裏的幽靈似的。
“王營長你當兵多少年了?”老旦悲憤難忍,想扯開這沉重的話題。
“嗯?哦,有三年多了。”王立疆有些意外。
“見鬼子之前打過沒有?”
“打過共產黨,在陝西。”
“也是鬼子?”老旦不解。
“不是,兩碼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王立疆搖了搖頭。
“你?第一次打仗,怕不?”老旦歪著頭問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沒人,把嘴巴湊到老旦的耳邊說:“尿了褲子呢!”
“俺也是,俺也是?”老旦笑道。
兩人大笑起來。老旦笑得氣都喘不過,這憋氣的感覺讓他想起那一幕幕血戰,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們。他鼻子一酸,嘴還在大笑,眼淚卻唰唰地下來了。他掩住臉龐,淚水仍噴湧而出,一聲長號代替了大笑,他一頭頂在石桌上大慟起來。
“老旦,兄弟,你這是咋說的?啊呀,咋了笑著笑著就號起來了?好兄弟,都怪我,都怪我,啊?別哭了,我抓了你,先罰三杯,你救了我,我再罰三杯,你看著啊,我自罰六杯行不,你瞧著了?”
王立疆說罷,拿起酒壺便往喉嚨裏倒,一口氣半壺烈酒就下了肚,老旦伸手去搶,哪裏拉得動?王立疆喝掉了多半壺酒,酒壺頓在桌上時,王立疆已是淚如雨下。他雙目緊閉,咧著幹裂的嘴,眼淚流進了嘴裏卻哭不出聲,那是莫大的痛苦。老旦被他這無聲的痛哭撕碎了心,他一把握住王立疆冰涼顫抖的手,王立疆才大哭出來。
“老旦啊?我的弟兄們哪!都死啦?上個月大家還這樣喝酒,今天?就剩下這十幾個人了?我連個屍首也沒法子替他們埋?我連團長都沒辦法埋?我想起來?有時候真他媽的恨自個兒?咋就活下我這麼個人哪?咱咋就沒和他們一道走啊?我還不如和團長一起走啊?老旦啊?我三年來的好弟兄們啊?都死啦,都死啦,我心裏也苦啊?”
二人齊到痛處,頭頂著頭齊聲痛哭著,他們哭一陣就吐幾口,吐完了接著哭。玉茗和大薛,還有鍾大頭的通訊班的戰士們被這撕裂一般的哭聲吵醒,他們紛紛出得門來,看到淚人一樣的兩位長官,也不由得傷心落淚。
院子裏月光柔撒,微風拂地,彌漫著酒香和悲傷的氣息。幾盞破燈籠在房梁上搖來擺去,發出吱吱呀呀的響動。戰士們還沒來得及擦洗的槍支堆在牆角的棚子裏,它們遍染汙泥,甚至還有殷紅的血跡。門口的兩個哨兵樁子一樣立著,刺刀泛著雪亮的光,映著他們淚光盈盈的雙眼。一個老漢從街巷深處走來,他咳嗽著敲起竹梆,躑躅的腳步高高低低,每一下都沉甸甸的,像要今晚就走完這輩子的路。
“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小心燈火?家家好睡嘍?”
老旦哭了一陣,一肚子憋著的東西都放到黑夜裏去了,登時爽快不少。他拿起酒壺,搖不出一點動靜。王立疆哭號了一陣,又吐了個翻疼,耗盡了氣力,趴在桌上直接睡去。老旦叫幾個戰士把他扶進去。
他晃悠著站起,披上軍大衣,揣上酒壺出了門,抬眼兩邊看,街道裏懸著加了蓋兒的燈火,這樣的燈隻向下發出微暗的光,天上飛機看不到。他不知哪邊有酒,抬腳就選了右邊,奔著光亮活躍之處走去。青石板路高低長短,雨雖然早停了,可依然濕漉漉的。帶簷的房子大多低矮,微微卷起的簷上掛著老旦不認識的器物。街旁的門板上貼著各色圖案,多是老旦不大認識的神鬼,也有他認得的娃娃和灶爺。在小巷裏摸黑走了一陣,看到遠處一盞紅色的燈,照亮斜掛在房簷上的一柄黃傘,一縷柔曲從半開的窗裏飄過來,軟得像新長出的棉花。老旦心下大喜,緊走兩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總是憐憐物,
紅杏難得片片舒。
鎖鬢愁雲青絲擰,
玉燈翠傘窗影孤。
湘江水畔湘江月,
嶽陽樓下嶽陽都。
莫言他鄉千裏好,
隻洗風塵情關度。
門口的台階上站出一個女子,修長如她地上的影子,她穿著一身鵝黃旗袍,左手擎著一塊紅色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門邊的鐵環上,模樣甚是喜人。她隨那柄小傘搖晃著,斜著一張鵝蛋小臉。那小臉衝他在笑,這笑容讓那張漂亮的臉在夜裏生動著。老旦忙看了眼身後,明白她是在衝自己笑著。她精描的細眉像袁白先生描過的字兒,細致地襯著一對晶亮的秀目。老旦被她看得慌神,忙掏出酒壺高舉著問道:“妹子,有酒賣麼?”
“呦!兵爺,您可找著地方了,我們這裏什麼好酒都有,快進來,妹子我陪你喝幾杯?”
老旦還沒有回過神來,門簾一挑,又出來一個豔麗女子,身材略高了些,頭發也散亂了些,一樣的肌膚如玉,隻是瓜子臉狐中帶媚,杏眼有些顧盼神飛,一身絳紅旗袍和那女子的對映鮮明。這位更是潑辣,話也不說便下來,抓著老旦的一支胳膊就往裏拖。黃衣女子抓起另一支,二人連哄帶拽地就把老旦拉進了房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