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返地獄(6)(1 / 2)

“你媽逼的,老子兜定了?”老旦殺氣頓起,一堵牆樣撲過去,蒲扇般的大巴掌掄過去,老鴇撞在牆上彈回來,一張臉被打得嘩嘩顫,首飾掉了一地。他又要揍那個男的,二女忙攔住了,她們抱住老旦的胳膊,把他往下推著說:“大哥你別?大哥別這樣?我們姐倆就是這賤命,不值得你動氣。這沒個什麼,男人不都是一樣?你消消火,這頓酒飯妹妹我送你了,就當你照顧我們姐妹的飯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推著他到了樓下,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老旦被阿香拖出門口,手腕濕漉漉的,低頭一看,這孩子也哭了。

“大哥你走吧,你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之後,我們姐倆還要指著這地方過活呢?”

老鴇哭罵起來,說要找人收拾老旦。老旦罵罵咧咧地又要往上衝。阿琪一頭紮在他腰上說:“大哥?大哥別去!你要是可憐我們?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們娶了我們走?做小的也行,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現在兵荒馬亂,你也顧不了我們?記著這條街,記著這條巷子,記著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阿琪哭得恨不得給他跪下了,淚水將胭脂衝出兩道溝痕。老旦深吸了幾口氣,像放棄了不情願的陣地,夜風漸冷,他發了一身汗,腦子清醒多了。老旦從懷裏掏出一塊大洋塞到阿琪手裏,死死地按住了說:“妹子保重了,真要是有緣分,俺帶兄弟們來看你們!”

“大哥你叫個啥?”阿香突然說話了。

“俺,你們就叫俺大哥吧?”

說罷老旦扭頭便走,再也不回頭去看,阿琪傷感的聲音喊著他:“大哥你可要活著回來啊?”

走到街口拐彎的時候,老旦忍不住回頭看去,風中搖擺的黃傘已被收起,巷子裏隱約有男女的調笑,調笑中又有哭泣的聲音。它們刺得老旦一陣心疼。他不知為何而疼,不知今天這是怎麼了。他第一次感到這瘋狂的世界並非隻在戰場和逃亡,也在這些看不到的角落。星光之下,每一處悲傷都流下孤獨的眼淚。老旦東看西看,黑漆的街道像逃不離的枷鎖,他因此害怕起來,不由得夾起脖子,用衣服領子捂了。他頓了頓腳,知道還踩在地上,瞪大眼睛辨了辨方向,走一步數一塊鋥亮的青石板路。

敲梆子的老人走過街頭,老旦不知還是不是那個。他遠遠地就要躲避,見老旦雖然蹣跚,卻軍裝在身像是個官,就走過來扶著他,壯著膽子說:“軍爺?這後半夜了你可別亂跑啊,這裏不比軍營,你又喝了這麼多的酒,這裏好些個愣頭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還是兵,一榔頭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擰著的一股勁泄了,隻覺得酒氣上湧,上了船一樣踩不著根兒。幾個酒嗝上來,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噴了出來,老漢躲閃不及,被結結實實濺了一身,嘴裏連連叫苦,正待抹油開溜,卻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著他,佝僂如黑夜裏逡巡的野狗,惡狠狠地問這老漢:“老頭,這叫什麼街、什麼巷?說!”

老漢被這醉漢攥得生疼,見他失了理智,唯恐那缽盂般的拳頭砸將上來,忙扶著他說道:“軍爺可別拿老漢出氣!這街叫黃花街剪子巷,你剛才出來的那家是遠近聞名的姐妹樓,大爺你可別拿我出氣啊,老漢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滾吧,你這老狗,****媽的這兒沒個好人,早晚俺全把你們突突了?”

老旦將老漢推了個跟頭,在屁股上又踹了一腳。老漢麻袋包一樣滾著,燈籠也摔在一邊。老旦不管不顧,喘著粗氣一深一淺地往前走。月光突然狠狠地亮起來,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忙扶著光溜溜的牆往前硌蹭。好不容易挨過一條街,手猛地摸了個空,老旦一個踉蹌,腳絆在了一家伸出的門階上,摔了個七葷八素,掙了幾下竟不能起來。他幹脆躺倒在地,望著巷子縫裏高高的天空和閃閃的星星。槍聲四起,炮聲隆隆,離開板子村時鄉親們的哭喊,都一股腦鑽進他麻木的腦袋,月亮又變作一顆冒煙的手雷,在天上呼呼轉著,越轉越快,對著他的腦袋砸了下來,老旦閉上眼睛,耳邊幻起嘶嘶的聲音,像炸彈爆炸後的耳鳴,一個聲音在耳邊軟軟地說著:

“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大哥你要活著回來啊?”

“要活著回來啊?”

老旦默默地念叨著這句話,身軀漸覺沉入大地,下麵是無底的深淵。

“旦兒啊,今兒個啥時候回來?”

“俺澆完了地就回來,日頭估計還下不去哩。”

“幹活的時候挺著點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見了俺,還說讓俺晚上別老折騰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別聽那老驢瞎嚼,他二十幾年沒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別這麼說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