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鬼。”有根在他娘懷裏說。
“別怕,鬼不吃咱。”翠兒抱著他,摸了摸他熱乎乎的腦門。
堅持了一個月後,大地幹成了平板。她終於決定走了。毛驢瘦成了一隻羊似的,一隻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著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遠行。翠兒背起有根,牽著驢出門。她提心吊膽地出門,讓膽小的毛驢避開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還有點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兩排奇怪的鐵網,後麵站著和鬼子不同的拿槍的兵。
“幹什麼?回去!”一個兵橫槍大叫。翠兒嚇得一愣,卻沒有回頭,既然是中國人,就問一句吧。
“幹甚呢這是?俺要回娘家。”翠兒說。
“回個屁的娘家,有人殺了太君,弄明白之前,這個村兒誰也不許走。”大兵收起了槍,像是覺得話有些重了,又說,“這是太君說的,我們執行命令。”
“都一個月了,你們也不發糧食了,那啥時候能走?”翠兒仍不死心。
“啥時候你見鐵絲網沒了就可以了,糧食就要到了。”大兵這一句帶著關切的味道,其他幾個兵也麵色和善,他們穿著和拉走老旦的兵們一樣的衣服,翠兒就激動起來。
“你們是****麼?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們穿的衣服一樣,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說完翠兒眼睛就酸起來,吧嗒吧嗒掉淚。
“我們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大兵說著微微歎了口氣,露出嘴裏兩顆金牙,“回去吧,好好過下去,等他回來唄。”
“那還能回來不?”翠兒哭著坐在地上,將有根抱在懷裏。
“隻要活著,就能回來呢?我們這樣,不也就是為了活著,為了回去?”金牙兵說完就噤了聲,戳著槍在旁邊立正。翠兒看見兩個鬼子緩緩走來,打頭的是個高個子。黎明來了,天亮堂了一點,翠兒看清了他們的臉,後麵這個左臉上有塊鴨梨樣的胎記,前天還衝自己微笑。鴨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個鬼子說了幾句,高個鬼子又對扛槍的偽軍說了幾句,讓他們移開了鐵絲網。高個鬼子緩緩走來。翠兒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跡斑斑,猜到昨天他也進了她家的院子。
高個鬼子走到眼前,在褲兜裏掏了掏,掏出幾顆花綠的糖果。他低下身,拉過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給了他。
“糖,糖。”有根攤開手高興地叫著。
“別?哭,會?好?起來?”鬼子對有根邊說邊比劃著,他樣子認真,像在勸自己的家人。
“這是咱炮樓的田中一龜隊長?”金牙兵說。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嗬斥。
“去吧?”田中一龜指著遠方說。
翠兒委屈地點著頭,趕緊站了起來,笑著對他點了頭,又對鴨梨鬼子點了點頭。有根忙不迭剝了糖果吃起,眼睛興奮地閃著光。走出一截路後翠兒回頭,見田中一龜獨自在村口走來走去,看著霧氣騰騰的大槐樹。板子村在他身後明亮起來,雖然淒涼破敗,卻又升起了嫋嫋炊煙。
一路走得軟綿綿,每一腳都看似堅硬,而深處依然爛泥未幹。毛驢走一會兒就陷進去,翠兒便背著孩子、牽著驢走在山嶺之下。路上有破衣爛衫的逃難者,路邊有不少死屍。這一路都是屍臭,大群的烏鴉盤旋著,爭搶著曠野上的美餐。翠兒看見幾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頭像刀剔一般晶亮,烏鴉所過之處,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墳頭,隻是哭墳的人沒幾個,墳前也多無墓牌和燒紙的條石。翠兒咬牙前進,一路不言不語,她奇怪為何聽不到哭聲。回娘家的路衝得不見痕跡,但她記得那些樹,記得那些山丘的樣子,也記得太陽和風的方向。曠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煙,黑色的、黃色的和白色的,這些煙令翠兒舒服一些,雖然刺鼻,倒比屍體好聞多了。路上也看見鬼子的車隊,他們在泥濘裏艱難前進,不時喊著號子推車,鬼子們一個個滿腿泥濘,太陽旗上泥點斑斑,也有的持槍四望,刺刀依然鋥亮。翠兒知道他們怕什麼,也知道他們沒工夫理會逃難的百姓,他們還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原本兩個時辰的路,翠兒走了一天,著實走不動的時候,娘家上幫子村便在望了。這是低窪之處,大水無情,一多半村子變作廢墟,村後燃起衝天的煙火。翠兒軟軟地癱坐在地,這煙火說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見蹤跡。而翠兒已然流不出淚,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