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聽阿鳳說麼?楊鐵筠在共產黨那邊兒,她沒說明白,是加入了他們還是怎的?要是真加入了,也不出奇,你看阿鳳他們不是挺好的麼?他們也用不著上趕著和鬼子玩命去,隻悄悄擺弄自個的日子,搶山頭擴地盤兒的,俺看不透,想聽聽楊上尉的意見。”老旦抽了兩口,大拇指按了按煙灰,又塞給了二子。二子接過去卻沒抽,隻瞪著月亮發愣。
“平常看你們一個個逍遙自在的,可俺總覺得啊,留在這兒,咱早晚是死。”
二子說罷,對著月亮吐出一個濃厚的煙圈兒。它翻卷著飛去,像要吃了那多半個月亮似的,可隻飛了一半就來了陣風,忽地就吹走了它。老旦身上一冷,見二子側著臉看那月亮,那隻又瞎又斜的眼正好看著自己,像戰場上死人的瞳仁。
玉茗蹬蹬地跑來,老遠就喊起來:“老旦,玉蘭出山了。”
老旦大驚,忙問仔細。玉茗說一支幾十人的匪兵也不見了,他們傍晚悄悄出了山寨,幾個守寨的說她有黃老倌子的命令,竟被她誆過去。老旦忙去找黃老倌子,老漢驚得眉毛都豎起來,也不知道這事。玉蘭竟敢帶兵私自出寨,而且懷著幾個月的孩子?
“速帶你的弟兄出發,走這條路奔陸家衝方向追,她一定帶兵去伏牛嶺埋伏了,她要堵在前麵幹掉這些共產黨。”黃老倌子指著地圖上一處說,“這丫頭,肚子裏還有孩子?”黃老倌子歎了口氣,摸了摸腦袋說,“我應該猜到的,我應該猜到的?快去,能攔著就攔著。”
“要是他們已經打起來呢?”老旦問。
黃老倌子猛地回頭,頗嚴厲地看著他:“那你就把那幫人全給我宰了!”
老旦吸了口涼氣,沒說什麼就退出去了。出來時他聽見神婆在半山腰嗷嗷地叫:“流血了,流血了,貪心的閻王張嘴了?”
老旦帶著六弟兄快馬出了山寨,在月光下的山路舉火飛奔,這幾乎是玩命兒,黢黑的大山道路險峻,更別說隻有火把和月光照亮。玉蘭帶兵走了兩個時辰,且繞的是遠路,為了孩子,她必不會騎馬太快。老旦帶著黃老倌子的令牌,夾著馬跑在最前,照這快慢,一個半時辰能追上。老旦等人拿出這幾年練就的騎術,也真是豁出去了。
“再快點兒!”老旦對後麵大喊。
“要是他們已經打起來怎麼辦?共產黨還以為咱們是去增援的,會朝咱開槍的。”二子緊隨著他,對他大喊著。
“那就隻能幫玉蘭。”老旦毫不猶豫道。
“要是阿鳳在呢?”二子嘟囔著說。老旦聽見了,但願她不在,他想。
他們果然交了手,前方山穀裏槍聲響亮,亮光劈啪,玉蘭竟帶來了機槍和手榴彈。老旦聽得出她占了上風。他掏出手槍拉開了火兒,狠拍汗流浹背的大騾子。七匹馬頂著火把,飛鑽進伏牛嶺。山路上死屍橫陳,騾馬死了一地,一群人躲在幾塊大石頭後對著山坡射擊。老旦知道沒得攔了,他扔掉火把掏出雙槍,縱馬衝了過去準備開火。他突然看見阿鳳就在石頭後麵,見他舉著槍衝過來,驚得麵白如紙。她披散著頭發,抱著肖政委流血的腦袋。老旦猛地收了槍,一把勒住了騾子。騾子嘶叫起來,兩邊都看到了他們。
老旦插回雙槍,接過二子遞來的火把:“黃老倌子有令,停火!都停火!”
弟兄們一起對著山坡大喊,唯有大薛端著機槍盯著石頭後的人。山上的都認得老旦這聲音,槍聲停了。
“黃老倌子有令,徐當家的擅自帶兵離寨行動,違反寨規。俺是三當家老旦,都聽我的命令,全體下山,隨我返回山寨!”
“老旦,你給老娘閃開!”
老旦喘了口氣,玉蘭看來還好,他沒動,亦不知如何勸她,匪兵們自會勸她,誰敢違抗黃老倌子的命令呢?
一聲槍響,子彈打在老旦的騾子前。大騾子嚇得躥起來。“你滾開,我會向老倌子請罪!”玉蘭說完又是一槍,擊中老旦的火把,火把哢哧一聲斷了,爆燃的火星燙了他的臉,很疼。
“你再胡鬧,就把俺先打死在這兒!”老旦咬牙吼著。弟兄們見他發了狠,縱馬到他身邊,密密地站成一排。
“你是要救他們,還是救那個臭娘們兒?”玉蘭仍舉著槍,聲音帶了哭腔。
老旦臉一紅,悄悄看了眼阿鳳。火光下她臉色慘白,滿眼悲戚,和他離開鬆石嶺時那樣。忍了片刻,老旦掏出槍來,對天放了一響,大喊道:“眾兵下山,聽候命令!”
山坡窸窸窣窣站起黑影。有人向下走著。“老旦,你不閃開,我就真打死你!我誰都能容,就是容不得這些沒人性的畜生!”玉蘭說完,仿佛哎呦了一下。詫異間,小色匪已連滾帶爬跑下來,揪著老旦的馬韁說:“三當家的,你快上去,徐奶奶她?不妙!”
老旦牙齒一顫,冷汗湧滿全身,完了。他扭頭對二子說:“送他們出伏牛嶺,別有閃失。”他又看了眼躲在石頭後的阿鳳,肚子裏歎了口氣,知道此生緣分已盡,從此再無交合。他跳下騾子,隨小色匪奔向黑乎乎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