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奸劉的反應超出了翠兒的估算,而她沒法子和別人商量,她還要對付早就隔著牆頭等她回來的山西子。好容易打發了,再給兩個兒子弄了飯,哄睡了,天色也晚了下來。她在院子裏坐不住也站不住,摸了摸毛驢,將自己心裏摸得也更毛了。她害怕郭鐵頭和李好安猛然又出現在這兒,他們神出鬼沒的,這可備不住呢。
漢奸劉來了,悄無聲息地來了。他穿著沒聲音的鞋,戴著圓邊兒的帽子。他推開門,又反手輕輕掩了,動作輕得像貼窗戶紙。翠兒忙站起來要說話,他衝她輕輕擺手:“走,屋裏,上炕說話。”
又是個這樣的,翠兒泛起一陣惱火,自己炕頭成了別人想上就上的地方了。漢奸劉才不管她想什麼,徑直拐進偏屋。翠兒提了口氣,摸著冰涼的碾子定了神,進門,再關門,掀開簾子,隻見漢奸劉在炕上警惕地看著窗外。
“說吧?”漢奸劉的聲音和貓一樣輕微。
漢奸劉耐心地聽完她說的,又問了很多並不難回答的問題,他一縷縷地揪著稀鬆的頭發,像在進行艱苦的思考。
“翠兒,這話?爛在肚子裏,再別和任何人講,講出來,定是殺身之禍。”漢奸劉湊近了她說。
翠兒心裏一緊,卻不害怕:“說的是呢,劉大哥,俺聽你的。”
“出事之前,我不會再來找你,你也別找我,萬事你裝不知道,曉得不?”漢奸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曉得了?”翠兒點著頭。
漢奸劉和來時候一樣輕輕走了,他的來去都沒驚起村裏的狗。翠兒合上門,站在院裏發著愣,他們都不把話說完,她不曉得要麵對啥結果,她簡直就是個被人愚弄的傻瓜蛋子,被人在炕頭上躥來躥去,嚇來嚇去,這狗娘養的日子,怎地就如此憋屈?
翠兒掐著指頭算日子,每天都像是一年。有根看出了他娘的心事,或許也聽到了屋裏的話語,便問翠兒能幫她作甚,翠兒就怕他問起這個,就讓他哄好還穿著開襠褲的弟弟。
“娘,咱爹是不是在打鬼子?”有根猛然冒出這麼一句,正走神的翠兒嚇丟了魂,一把捂住了嘴。
“要命的娃,誰讓你這麼說的?”
“大小子們都這麼說,說俺們的爹都是去打鬼子了。”有根想是知道利害,這一句便輕多了。
“知道啥都別說,隻和娘說,你爹去幹啥了,將來他回來了,讓他告訴你。”翠兒摸著他的頭頂,看著那和老旦一般的前額,心一下子就軟了。
郭鐵頭說的那一天終於到了。夜半時分,村口傳來刺耳的槍聲,先是一下,兩下,然後就吵成了一片,甚至還有爆炸的聲響。子彈嗖嗖地飛過板子村的上空,掠過那些安靜的院落。村子被它們吵醒,狗叫成一片,雞鴨在籠子裏撲棱,然後是孩子的哭聲。板子村從沒響過這麼猛烈的槍炮聲,火光都閃亮了帶子河。等了半宿的翠兒繃著九個膽子攀上牆頭看向村口,隻能看見大槐樹被槍彈的火光映出的輪廓。槍聲似乎來自不同的方向,卻都在村口交彙,翠兒看見一串子彈直直地飛向天上,像要飛到月亮上去似的。炮樓周圍又爆起一片耀眼的火光,幾顆亮得嚇人的東西飛起來,慢悠悠在天上飄著,鬼子的機槍點豆子一樣狠打了一陣,她好像聽到鬼子的吆喝聲,或者是那些人的吆喝聲。槍聲停了,那定是有一邊勝了。翠兒跳下牆頭,拔去門閂要出去,頭已經伸出去,又猶豫著回來了,是的,著什麼急呢?
村子裏又靜寂下去,像一個人都沒有吵醒,天即便大亮,每家每戶仍門窗緊閉。大家都在等著先出門的勇敢者。翠兒躲在屋裏,耐心地等著,等著,等得孩子都已醒來,喝下她胡亂熬就的粥,仍聽不見誰家的門發出吱呀,誰的腳步在村路裏走動。略微有些聲音,必是那些倍感奇怪的野狗,蠢得分不清石頭和麥粒的母雞。山西女人昨晚住在隔壁,她定是用了十分的忍力才沒有爬上牆頭和她說起此事,郭石頭的死或讓她再不敢這麼做。翠兒坐在了院子裏,這前所未有的黎明裏的安靜,讓她更知道這戰爭的內裏。郭石頭不是死於鬼子的皮鞭和狼狗的牙齒,而是死於每個村民的猜疑和推脫,老人們說,羊群裏總有一隻被擠出群外,讓繞著羊群窺伺的惡狼叼走。
今天,誰先走出家門,誰就是那隻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