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六顆炮彈落在敵人之中,將他們炸得四散奔逃,老旦眼睜睜見個鬼子鑽天猴兒一樣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碎爛的肉,一麵太陽旗紙片兒樣旋轉著,又風箏一樣飄遠了。二子此時帶人趕到,老旦又泛起武漢江邊的那股猙獰,他噌地拔出大刀,哇哇就向前衝了。可還有個受重傷的戰士比他快,這家夥拿著兩顆冒煙的手榴彈衝進鬼子堆裏了。他也不管紮在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彈砸碎了一顆頭,炸躺下七八個鬼子。
老旦劈了兩個鬼子,帶著戰士們追了一陣,忙退回來,撿回鬼子丟下的武器,樂嗬嗬跳回各自的彈坑。朱銅頭仍縮在那兒哭成個淚人,緊緊抱著個燒成了焦炭的弟兄,那弟兄右手還死死地抓著半條腿?
“大薛!”陳玉茗扔下槍支,哭喊一聲撲在地上?
死亡。
無處不在的死亡。
夜晚的常德城像即將熄滅的焚屍爐,隻剩死亡的氣息和發紅的廢墟。月亮嚇跑了,星星炸沒了,照明彈催魂一樣照著這破敗的死城。鬼子在唱歌,那不是慶祝勝利的歌,也淒淒慘慘帶著哭腔的,也跟你沒完沒了的。他們也在崩潰的邊緣,老旦聽得出。
老旦坐在指揮所外,閉著眼,一腔靈魂回味和打量著這半月,失瘋了麼?墜魔了麼?是遇到鬼絆頭了麼?怎地竟將這麼多兄弟帶入死亡的漩渦?應該嗎?值得嗎?壯烈嗎?他們守寡的女人從此愁雲慘淡,他們年幼的孩子記不住爹的模樣,梁七和麻子妹連娃都沒有,就這麼著絕了?這是什麼孽麼?東躲西藏,千挑萬選,最終走到這麼一步死棋。
屍體的焦糊味熏了他,見鬼,他吐了唾沫,沒打過仗的人會以為是誰在烤雞屁股吃。這味道刺開他的眼,他想到幾千名虎賁兄弟死在這小小的常德城裏了,這就是他們的味道,黃家衝來的弟兄隻是這裏的一撮,還有鬼子的味道。常德城這抹絳紅的血色已成悲壯,滲在磚牆之中、肌膚之下,老旦知道這輩子也忘不了。
二子一晚上在抽煙,天這麼黑還戴著摩托鏡,要躥出個鬼子八成能被這大眼鬼嚇死。他和陳玉茗埋了大薛,大薛死死攥著自己的腿,二子要給他分開,陳玉茗說算了,二子給了他一巴掌,兩人不由分說打起來。朱銅頭擋在中間勸,這兩人又一起打他,朱銅頭哭著讓他們打,打著打著三人就抱頭痛哭了。他們仨一把土一把淚地埋了大薛。他們還爬去找海濤的屍體,卻找不到,找到的半拉人也不能肯定是他。
陳玉茗頭發焦了,成了半個禿子,額頭上燒起大串的泡,左眼腫成個茶雞蛋,勉強睜開的右眼布滿血絲。他很少哭,今天這場淚令他像老去十年。老旦知道他不單是為這幾個弟兄,更是心疼黃家衝來的匪兵,他真是花了心血,好多人和他熟得互抽煙鍋子,家裏有點啥事都要拉他去喝酒。
老旦看著他們,心絞得疼起來。二子又點了一支煙,老旦便說:“別抽了,嗓子都啞了。”二子看著煙,撚了撚扔進黑暗裏。他突然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圈,猛然對老旦哇哇叫起來:
“俺一個人來就來了,俺孤家寡人一個,俺打不了跑得了,你幹啥叫這麼多弟兄來?好像都是俺帶累的,俺不是這個意思,俺不用你們來找!你幹啥這是?你讓俺還咋活?”
二子旁若無人地大叫著,嚇得幾個兄弟手直哆嗦,鬼子的冷炮手聽著聲音就能把槍榴彈打過來。陳玉茗登時撲倒了他,幾人蜂擁而上,捂嘴的拖腿的,老旦忙隨大家離開這裏,剛走出十幾步遠,兩顆槍榴彈果然炸起來,朱銅頭的鍋嗡地飛起老高,轉著飄出老遠。
“幹甚呢你?你想死自己死去,誰是為你回來的?俺們就不是個人?來了就來了,你想球這多幹啥?再胡鬧俺捆了你!”老旦扯掉了他的摩托鏡,鏡子裏嘩啦流了一地水,那是二子一隻眼攢了一晚上的淚。
“炮兵沒有了?炮彈打光了,給咱們的是最後幾顆。俺傍晚去找他們,想給他們兩包煙抽,才知道師部命令他們炸炮,炮兵弟兄們不願意?炸炮的時候,他們十幾個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一起炸了?”二子摩挲著一顆子彈說。
“子彈也沒了,師部的幾個軍需官今天上了陣,死了,鬼子再來的話,虎賁隻能耍大刀、砸磚頭了。”陳玉茗用塊紗布沾著白酒,一下下擦著額頭。
老旦靜靜聽著,虎賁的壯烈?還哪裏叫仗?就像村子裏揣豆餡兒,紅紅的豆子和溜圓的大棗鍋裏一扔,沒多久就是爛糊的一團。還有這個王立疆,說是去接應援軍了,一走兩天了,人呢?一半兒臉衝他來的,莫非他個龜孫兒先跑個球了?
“王立疆回來沒?老旦的鳥都飛不出去,這人飛哪去了?”二子猛然抬頭道,看他閉不上的嘴,顯然還有半句沒說,他竟和老旦想的一樣。
“不能的,他不是這人?”老旦揉著臉,這話自己都不太信,“要真這樣,這就是咱的命。”老旦摸著半截小指頭,悄悄心酸起來。
那一天,翠兒用胖乎乎的手擺弄著他這根小指頭,他們一起聽著袁白先生給老旦捏的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