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要不是二子救我,前兩天在鬼子醫務所外麵,俺就被他一刀劈了。”老旦再拿起望遠鏡,確定服部是來談判的。
“都別開槍,俺去聽聽他要幹嗎?”老旦戴上了帽子,“這兔崽子跟我們可仇大了。”
“我和你去。”陳玉茗放下槍,對戰士們說,“都瞄著,看我舉手才能打,誰敢瞎開槍,回來我扒了他的皮。”
服部大雄仍和多年前那樣穿戴整齊,隻是頜下多了些花白的胡子--他這年齡亦不該有這樣的胡子。老旦和陳玉茗慢慢走去,那張臉在前方霧氣裏忽隱忽現。
可是,這回憶並沒有勾起他的憤怒,如同第一次走向這個鬼子一樣,服部仍和那一次見麵時那麼站著,手自然地垂在兩邊,手套仍然雪白--老旦不知為何這手套能那麼白。他隻是瘦削了些,臉色雖然灰暗,下巴卻依舊高昂。他紋絲不動地等著老旦。老旦一路都在想要說什麼,可還沒有想好,服部卻開了口,那一刻老旦有了錯覺,覺得自己變成了楊鐵筠。
“老朋友,你好。”服部的中文更好了,老旦對服部點了下頭,先聽他說。旁邊那人也是熟臉兒,殺豬樣的大絡腮胡子,自是鬥方山那個服部身邊的。
“我以為你們還會開槍,看來我運氣好。”服部看著老旦的身後。這家夥膽子真不小,他是不怕死呢,還是知道自己不會下令開槍?老旦很難猜。
“你是運氣好,上午那兩個挨槍時我不在。”老旦說。
服部並不在意,說:“兩個事情,第一個還是這件事,我希望能拿回我的士兵,帝國的戰士們戰死沙場,我要讓他們的骨灰回家。”
“你可沒讓我的死弟兄回家。”老旦沒好氣道。
“你們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事實上,死在鬥方山那一仗的那些戰士們,我都給予了厚葬,還立了墓碑,將來你會看到的。”服部大雄背起了手,他的高傲讓老旦厭惡,可老旦就是撐不出這份威嚴,他知道有些東西是自己這個農民做不到的。
“死人俺不稀罕,你可弄走,拉個車來,別帶槍?咱有來有往,俺們死在醫務所那邊的,你也送回來。”老旦也昂起了頭。
“沒問題,你們在醫務所做的事和我們一支連隊在你們醫務所做的事,我都很遺憾,我處分了殺害你們醫生和傷兵的人。”
“這****操的事兒別提了,俺也沒覺得扯平了,還有啥?”老旦看了看服部的身後,那看不到的地方想必也有很多支槍指著他。
“和五年前一樣,請投降吧,你們已經很英勇,再打下去必會全軍覆沒。”服部看著老旦的身後說。
“你哪次把俺們弄玩完兒了,今天?也不會!”老旦嘿嘿笑著,輕鬆地搖了搖頭。
“這次不一樣,我想你是清楚的,你們的援軍來不了了,而我們馬上要再次進攻,師團長給了最後的命令,常德城將片瓦不存。”服部低下了下巴,言語雖硬,眼光裏帶著奇怪的誠懇,“如果可以說服你們的師長最好,如果不行,可以單獨撤出戰場,我不奉勸你們加入我們,但能保證你們平安離開。”
這真是誘人的話。老旦低下眼皮,繃著的勁頭像被一根針刺出了孔,絲絲地流著什麼。千萬個念頭在心裏滾著,碾著,撕扯著,要從這些小孔裏鑽將出來。他覺得臉在發燙,腿在發軟,喉嚨瞬間幹渴,手心流出奇怪的冷汗。他咬牙抬起頭,卻不敢看向服部。
冷汗從手心擴散,不覺覆滿了全身,不知什麼令老旦又回頭看去,一個戰士都看不到,他們都藏在各自的角落等著玉茗揮起胳膊。玉茗始終盯著服部,右手神經質地微微抖動。老旦見他腳下那碎磚爛瓦裏有一抹嫩綠的草,它倔強地鑽出來,輕輕擺動,白色的花骨朵包著不知顏色的花朵。
“不行。”老旦輕輕地說。
服部挪動了一下,也看了看自己的後麵,又回過頭說:“好吧,一會兒我們會來拉人,再之後,我們會進攻,彼此?保重吧。”
服部立正敬禮。老旦猶豫了一下,也舉起了右手。陳玉茗詫異地看著老旦,他沒有舉手。
日軍送來了四十二具屍體,拉回去兩百多具,這些都隻是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那些,大家心照不宣。
“龍參謀說援軍很快就到,第10軍已經靠過來了。”二子從上麵回來說。
“曉得了。”老旦頭也不回,他看著摞成一堆的戰士們,將燃燒的火把扔了上去。澆了汽油的屍體騰地燒起來,炙熱卷著每個人的腦門。老旦後退了幾步,自言自語道:“回家吧,弟兄們?”
彈盡糧絕,為國捐軀!
看著熊熊的火焰,這八個字閃電般掠過老旦的腦海,令他通體冰涼,腿腳打顫。不就是這樣麼?不就是這麼一個結果麼?從黃河邊上輾轉到這裏,早晚不就是這麼一個結果麼?馬煙鍋去了,麻子團長去了,那麼多弟兄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他望著升起的太陽,聽見鬼子那邊傳來吆喝的聲音,那麼喜人的太陽,終於要告別了,他想拿出最後那隻鴿子放了,卻覺得矯情,讓玉蘭留在那裏,等著這隻鴿子吧。他的嘴角咬出了血,他的眼角掛了淚花。
朱銅頭和幾個戰士搬來了五箱子彈,老旦頗為詫異:“咋回事兒?”
“城裏的警察找的,他們半年前埋在地下兩萬發,頭都打暈了,這幫笨蛋差點忘了。”朱銅頭用刺刀哢嚓撬開一個,黃澄澄的子彈啊,看著比金條還要喜人。二子嗷地撲上去,抓了一把在嘴上親著。
“乖乖,俺的親乖乖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