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清蓉一走近羅家老房,就被眼前這所威嚴氣派、至今仍不失富麗堂皇的古老宅子吸引住了。雖然她從小就從一些老人的嘴裏,時不時地聽到“羅家老房”、“羅家莊園”這些字眼和關於這個莊園的一些傳說,可她從沒去想象這所謂的“老房”或“莊園”究竟是什麼樣子。在她的意識裏,也許就是幾根歪斜的柱子,幾堵殘破的牆壁,幾塊破碎的磚頭瓦片。沒想到它還保存得這麼完好,這麼氣勢逼人。單從外麵看,就給人一種高大巍峨、整齊端莊的感覺。那一片片青瓦粉牆,一重重前低後高的院落,仿佛是數不清的黑色或灰色的蝴蝶落在這片依山傍水的平地上,輕輕扇動著翅膀,是那麼的輕盈精巧,又是那樣的樸實自然。
那些堅固的台基,高大的風火牆,粗大的梁柱枋椽,彎曲的鬥拱撐挑,錯落有致的小青瓦,青灰底上用白瓷碎塊鑲嵌成各種動物形態的屋頂脊飾;那些大屋簷、高撐拱,走馬轉角廊以及氣勢淩人的動感飛簷……雖然蒙上了一層歲月的滄桑,使它們顯得有幾分落寞和黯淡,但雷清蓉感到,正因有了這滄桑,才又使這片恢弘而又浩大的建築多了一分安詳、肅穆和凝重,使它們在不經意間,把人帶進一種悠悠的回憶中,產生地老天荒似的寧靜的感覺。雷清蓉是讀過一些書的,知道什麼是中軸,這所巨大的莊園正是以中軸線為基礎,巧妙地利用了兩邊地形,後麵沿山而行,前麵順江而建,隨彎就彎,合理布局,用縱橫交錯發展的方式建起來的。
在外人看來,房子很多,重重深院,似乎有些雜亂。但實際上,卻是變化有序,靈活有趣,整個建築既互相連貫,但彼此又不幹擾。更使雷清蓉驚訝的是,除了房脊上那些小動物的圖案外,其他部位那些圖畫和雕刻,也還保存完好,是那樣的精美和生動。譬如她眼前的這根柱子,上麵鏤空雕刻有一隻孔雀,形象優美,展翅欲飛。而柱子上麵的挑枋下端,被高明的工匠雕刻成了一隻金瓜的形狀。挑枋上端與簷口相接的地方,則做成了一個個花芽子,不但突出了簷口的美麗與牢實,而且與輕盈的屋麵翼角形成協調呼應之勢。柱子下麵的磉墩,是一麵大鼓的形狀,上麵那二龍戲珠的圖案,不但龍的紋路十分精美,就是龍身上的鱗片也非常逼真,仿佛不是被刻在石頭上,而是正在大海中遊玩嬉鬧,其變化是那麼靈活自然,渾然天成。
雷清蓉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她在心裏暗暗叫了一聲:好漂亮呀!然後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孩子,久久地站在宅院門口,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
她今天可是來相親的呀!
雷清蓉是一個不幸的女人。
她已經結過三次婚,又三次做了寡婦。
第一次婚姻,沒在雷清蓉腦海裏留下什麼印象。那時,她剛剛高中畢業,與其說是對婚姻懵懂無知,還不如說是她清醒而理性的選擇。少年和中學時代貧困的陰影,如揮之不去的噩夢,沉沉地壓在心頭。後來,雷清蓉讀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讀到跛女子侯玉英和孫少平,因家裏貧窮買不起白麵饅頭和菜票,隻有等同學們打完飯菜,然後才像做賊一般溜到操場上從竹筐裏拿起屬於自己的一個黑麵饅頭和在菜缸裏刮剩下的一點菜湯的情節時,禁不住潸然淚下,因為那正是自己在縣城讀高中時的真實寫照。
因此,當村裏那個風韻猶存,聽說和公社革委會主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的大隊婦女主任來向她提親,說的正是這個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兒子時,雷清蓉連想也沒想一下就答應了。雷清蓉當時想,憑借這個婚姻,從此以後,自己和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也許可以過上稍為幸福一點的日子。可雷清蓉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叫張紅兵的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公子,從小就患有一種先天性的心髒病。二十多年來,藥沒少吃,醫生沒少看,病卻沒有見好。從新婚到這個病懨懨的男人溘然去世,雷清蓉和他生活還不到十個月。這十個月的婚姻,留在她腦子裏的,隻有一個瘦弱的、輕飄飄的男人的影子和這個男人在床上手忙腳亂又無能為力、既可笑又可憐的樣子。
雷清蓉的第二個男人叫杜貴,是一個石匠。長得高高大大,虎背熊腰,尤其是那胸脯肌肉,寬得可以放下兩隻磨盤,稍一活動,手臂和胸脯就鼓突得像要暴出來似的。雷清蓉有了第一次婚姻的教訓,一心要找一個身體強壯的。盡管這個姓杜的石匠黑了一些,家裏也不富裕,但雷清蓉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並且很快就結了婚。從此,雷清蓉不但有了一個男人壯實而寬廣的胸脯可以依靠,而且盡情享受到了婚姻的甜蜜和幸福。說實話,她雖然和那個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公子哥兒一起生活了將近十個月,可她還沒有一次享受到男歡女愛的快樂。那個病懨懨的、像影子一樣的男人,不但每次都是半途而廢、無功而返,而且還讓她提心吊膽,怕他死在自己身上。
可現在這個健壯如牛的石匠不同了,似乎有揮霍不完的精力,又有著在向頑石進攻中養成的勇猛直前的意誌,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把雷清蓉帶進極度快樂的海洋中。頭年十月份結婚,第二年八月,兩夫婦就有了一個叫杜玉蓮的可愛的小女兒。如果說生活還有什麼美中不足的話,那就是杜貴雖然壯得像頭牛,可才五十出頭的母親卻是一個常年離不開藥罐的病秧子,屋子裏三百六十五天都彌漫著一股又苦又澀的中草藥味道,仿佛連牆壁、柱子等,都被這種氣味熏透了。但老人很通情達理,她似乎知道自己的病身子拖累了年輕人,從而想對年輕人,特別是兒媳婦彌補什麼一樣,對雷清蓉特別關心和疼愛,連稱呼也是一口一句女呀女的。這讓從小失去母親的雷清蓉感到特別溫暖。雷清蓉心裏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她就隻想這樣靠著男人堅強而厚實的肩膀,在婆母的疼愛中過一輩子,適當時候再生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