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2 / 2)

榮公的悲劇就在那一念之差中誕生了。

那天,榮公正和他的兩個姨太太在鴉片的縷縷煙霧中騰雲駕霧、飄飄欲仙的時候,一隊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的士兵忽然闖進榮公縣城的公館,不由分說地將他從煙榻上提了起來,五花大綁地押到了河邊的沙灘上,那個同樣被五花大綁的軍需官已跪在那兒等著他了。士兵們一字兒散開,舉起槍,隨著一陣密集的槍聲,榮公心裏所有那些宏圖大誌,都化作一縷輕煙飄在了空氣裏。事後,有人數了數榮公身上的槍眼,竟然有一百多處。即使這樣,楊森還不解恨,又下令查抄和沒收了榮公在城裏的所有店鋪和鄉下的土地。幸好榮公在羅家老房的老宅,因與許多人共扇,既不好賣,也不好拆,楊森隻來查抄了一下,裹走了值錢的東西,將一座空房留在了那裏。

事情發生得這樣突然,使人猝不及防。在飛來的災禍麵前,榮公的三個女人像是塌了天,除了哭,就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了。這時,才有人對她們說,趕快叫人到省城去把念書的軒功找回來吧,家裏都出了這樣的事,還念什麼書?羅軒功的母親羅趙氏聽了,這才急忙差人往省城趕。

其實,羅軒功在省城並沒有好好念書,朝父親的希望發展。唯一的才能就是把父親按時寄來的大洋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他有兩大嗜好,一是捧戲子,二是逛窯子。在花天酒地中,羅軒功長到了二十歲,已經是一個風度翩翩、人高馬大的漢子了。麵對來人告訴的家裏遭遇的災難,羅軒功雖然對這個花花世界戀戀不舍,可又不得不忍痛結束自己的嗜好。然而,麵對家道的突然衰落,他除了一籌莫展以外,還是別無辦法。幸好羅趙氏還悄悄藏得有一點首飾,另外還有兩處貧瘠的山林,一家人勉強可以度日。

然而事情並沒有結束,半年以後,一個年輕的女人抱著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來到了羅家老房榮公已經破敗的府裏。這女人水蛇腰,鵝蛋臉,大眼睛,梳著高高的發髻,抬手蘭花指、舉步風擺柳,眼睛顧盼生輝,波光盈盈,那是一種可以叫男人神魂顛倒的氣質,一看就是一個舞台上風情萬種的戲子。她問清了麵前這位有些憔悴不堪的老女人正是她要找的人以後,什麼也沒說,就把繈褓裏的嬰兒往羅趙氏手裏一塞,說:“這是你的孫子,是羅軒功的兒子!我已經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羅文望。我把他生下來,又帶到這麼大,也算對得起你們羅家了!從今以後,你們就好好把他帶著吧!”說完這話,女子連姓名也沒留下,轉身就走,頭也沒有回,很有些凜然和義無反顧的樣子。

羅趙氏半天才回過神。她沒有感到過多的驚訝和氣憤。兒子在省城的那些荒唐事,她已經聽說過了,對突然出現的這個孩子,她也沒有覺得太奇怪。她瞧了瞧繈褓中睡得正香的孩子,那直直的鼻子,那眼睛眉毛,那圓圓的小臉,無一不像羅軒功脫的殼。於是她也不再懷疑這孩子的真實性了,隻是對著天空,喟然長歎了一聲,說:“孩子呀,你怎麼這個時候來到羅家呢?你一來就要受苦啊!”說完,淚水倏忽而下,灑了孩子一臉。

然而,羅趙氏怎麼也沒有想到,正是她丈夫的這些罪過,使她的兒子羅軒功和這個叫羅文望的孫子,在新社會“光榮”了幾十年。

在民國二十年前後,另一個值得記述的羅家後人叫羅軒德,人們也習慣叫他“德公”。他是弘公一脈的第九代孫了,也是羅氏家族中富庶程度略遜於榮公以外的另一豪門大戶。和他的同宗堂叔一樣,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他既種著地,又經著商,也一樣和軍閥做著糧食交易。但羅軒德經商的原則和榮公不一樣。他秉承從一代一代祖先傳下的遺訓,誠實守信,寬厚仁德,為人仗義,樂善好施。對下人和貧苦百姓也多有體恤之心,常常解囊相助,不但在同行中,就是在那些窮苦幹人中,口碑也很好,是屬於那種開明紳士的人物。不但經商原則和榮公不同,就是在穿著打扮和生活小節上,也不像福祿灝主人那樣張揚。他常常一襲長衫在身,懷抱一支水煙筒,出入一乘小轎,不嫖不賭不納妾,看起來很古板,舉手投足卻又有古君子的謙謙之風。在城裏開的店叫“信義號”。店鋪不大,但裏麵卻是重重深庭,也給人一種深藏不露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