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2)

鮮蔓又猛地睜開了眼。正當她要去看那人時,卻見那人已經轉過了身去,在對那些農會會員和幹部嚴肅地下達命令:“你們都給我聽好:羅軒德的財產,你們該怎麼分就怎麼分!他該定什麼成分,就定什麼成分!這些我都不管!但這個女人,從今以後,如果她身上少了一根汗毛,我就拿你們是問!聽見沒有?”

那些農會會員、民兵和幹部拖拖遝遝地答應了一聲“聽見了”,像是被迫似的。

說完這話,陳薯娃又回過身,看著鮮蔓鼓勵地說:“姑娘,好好活下去!我們後會有期!”說著,就帶了警衛員往外走。可剛走到門邊,陳薯娃又猛地站住了。他想起了剛才那些農會會員極不情願的回答聲,想起他們看那個女人時,眼神中暗含的殺機,陳薯娃又不得不在內心擔憂起來。這個年輕的行署領導人知道,在這樣一個急風驟雨的大革命時期,不能完全寄希望於自己的一個簡單行政命令。想到這兒,他衝自己的警衛員大叫了一聲:“張德勝!”

“到!”

“聽命令!”

“是!”

“命令你在這兒住下來!如果有誰還想動這個女人,你就給我斃了他!”

“是!”

警衛員小張回答完畢,果然返身走回了屋子。

從這天起,陳薯娃就在心裏下定了決心,要以鐵的手腕來製止這場運動中出現的擴大化傾向。回到行署,他馬上簽發了一份文件,把對地主、富農的審判權收到了縣上,而對他們的死刑判決權,則收到了行署。不但如此,陳薯娃還在第二天召開了各區縣負責人會議,明確要求各地如果再出現亂殺、錯殺人的現象,一律追究當地負責人的責任,絕不姑息。這樣,一些地方出現的擴大化、過火化現象,才被徹底糾正過來。

隻是陳薯娃萬萬沒有想到,在後來爆發的另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身為省委副書記的他,會因為自己十多年前在羅家老房子略為有些衝動的行為,而招致那些比他們父輩更為激烈和狂熱的革命小將們的百般摧殘。他們除了給他戴上了一頂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的帽子外,還饋贈給他了一個“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的罪名。甚至還給他編造了一個下流的故事,說他之所以要保那個惡霸地主的臭媳婦,不惜拿著手槍對著革命群眾,是因為他看上了那個臭女人,後來他就長期和她睡覺等等。這個為革命出生入死,正年富力強的共產黨的優秀幹部,不堪折磨,後來竟死在了牛棚裏。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就這樣,鮮蔓活了下來。第二年七月,從羅家莊園過去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子裏,傳出了一陣非常響亮的嬰兒的啼哭聲——鮮蔓沒有辜負她的未婚夫羅文奇和公公羅軒德生前的希望,生下了遺腹子羅夢鮮。

雷清蓉在聽這些故事的時候,有好幾次忍不住掉下了眼淚。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感歎人生的神秘難測以外,她還在心裏激起了對現在這位丈夫和婆母深深的同情和無限的愛意。她覺得夢鮮這輩子比她還不幸得多,實在太不容易了。不但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父親,還受了那麼多年因出身不好而帶來的不公平的待遇。好不容易熬到不講階級鬥爭了,才娶了一房親,有了兒子紹元。沒曾想紹元一場病,被醫生誤診,錯用了藥,讓孩子永遠失去了說話的功能。沒過兩年,女人下河洗衣服,不知怎麼的,又掉進了河裏,也永遠離開了他。

這難道不正應了“屋漏又遭連陰雨,行船偏遇頂頭風”的俗話麼?為什麼命運對他這樣不公正?還有婆母,雷清蓉覺得她太偉大了!她被那個行署專員救下後,本可以回到上海老家,過無憂無慮的生活,可為了守住一個對未婚夫、公公、婆婆許下的諾言,她硬是不走,在羅家過著忍辱負重、含垢忍羞的日子,把夢鮮拉扯成人。在那些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同時物質又十分貧乏的日子裏,可以想見婆母是作出了多大的犧牲,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才能走到今天。尤其使雷清蓉感動的是,婆母經曆了那麼多的苦難,可在她的穿著、舉止和眉宇之間,還依然保持著那麼一種大家閨秀的儒雅和高貴的氣質,所以在第一次見麵時,雷清蓉就覺得她和自己的班主任一樣,是那麼可親可敬,仿佛前世就注定她們會成為母子一樣。一想起這些,雷清蓉就覺得這輩子再也不能和他們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