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的同學,直爽得驚人。火光的一閃一亮中,她的雙頰上噴著兩朵紅雲。光滑紅潤的額頭上,沁著幾顆晶瑩的汗珠。柯碧舟移開目光,若有所思地望著屋角落,那兒置放著一隻大木桶,一對水桶,這是集體戶的公共用具。他站起身,走進男生寢室,打開木箱找出一條嶄新的藍白條毛巾,拿出臉盆,舀了點水說:"你洗個臉吧!"

杜見春嫣然一笑,顯然含有感激的意思,說:"謝謝。你還沒請我喝茶呢。"說著,她舔了舔嘴唇。柯碧舟抬頭細瞅,這時才發覺她微厚的嘴唇有點幹燥,嘴角邊那縷頗具諷刺味的笑紋,那麼明顯地翹起來。他急忙低下頭又去屋裏拿出一隻搪瓷白茶缸,倒了一杯開水,遞

給使勁洗臉的杜見春說:"我沒茶葉,你喝白開水吧!"杜見春嘴角一翹,笑吟吟地直點頭:"白開水也很好,謝謝,謝謝。"

倒了洗臉水,杜見春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粗粗地喘了口氣。她顯然很渴了。見柯碧舟凝神望著她,她抹抹嘴角,籲了一口氣說:"這水真甜。"柯碧舟自她進屋後第一次微微笑了。杜見春發現,臉貌粗看有些嚇人的柯碧舟微笑的時候,非常動人。她探究般的看著他,用勸解的口吻說:"有空該洗洗衣服、理個發。你們男生,都是懶鬼。"柯碧舟的臉紅到脖子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奇怪的是,被她當麵揭了短,他並不惱。相反還誠摯地點了點頭。

一陣風吹過,雨顯見得小多了,雨點子不像剛才那樣"答答答"擊著地麵直響了,屋簷水也減弱了"嘩嘩"直流的勢頭。柯碧舟估摸著,時間近黃昏了。他轉身向大門外望

望,生怕五個去趕場的知青此刻回到集體戶來,看到他和一個姑娘相對坐著,那多尷尬啊!他盼著雨快點停,烤幹了衣服的杜見春也該走了。

可杜見春並沒想到走,她帶著一種年輕姑娘的關切,向前湊湊問:"告訴我,你是怎麼下鄉的?""我?"柯碧舟怔了一怔,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要我講假話,還是真話?""當然是真話囉!"杜見春語氣中帶著極大的驚異說,"莫非人還願聽假話?"柯碧舟有些局促不安,他機械地咬了咬牙,聲音呆滯幹澀地說:"我是沒辦法才下鄉的……""什麼什麼?"杜見春驚叫起來,銳聲呼叫著打斷了他的話頭,"你不是自覺地上山下鄉幹革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來的?啊,你這人真落後,真落後!"柯碧舟被這兩句話刺痛了心,他閉了閉眼睛,微點著頭承認道:"是的,我真落後。是真落後。"杜見春驚愕地瞪大了一對閃爍發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柯碧舟,仿佛一眼要看到他心裏去。柯碧舟毫不遮掩的回答,顯然使得她犯疑了,她放緩了口氣,岔開話題說:"我是積極主動地要求下鄉來的。你想想,波瀾壯闊的上山下鄉運動風起雲湧,如海的紅旗,歡送的人流,充滿期待的笑臉,改造世界、建設祖國的崇高職責,一代革命青年,能無動於衷嗎?能站在時代的潮流之外嗎?不能,絕對不能!我們一定要投身於這場偉大的革命,沾一身油汙,滾一身泥巴,用勞動的汗水改造世界觀,做新時代的開拓者。把我們年輕的生命這一滴水珠,彙入時代的洪流。所以,盡管我完全有條件留城,我還是到山寨來插隊落戶了。"

杜見春滿以為自己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能打動柯碧舟的心,哪知道柯碧舟半閉著眼睛,在她說話時,接連轉身向門外望了兩次。杜見春被他這種輕蔑的態度激怒了,她把茶缸往板凳

上重重地一擱,"呼"地一下站起來,說:"謝謝,我走了。"柯碧舟這才把眼睛睜大,讚同地說:"雨也已經停了。"果然,屋簷水已經要隔好久才往下滴一顆水珠了。隻是濃黑的烏雲仍堆積在空中沒有散去,給人一種壓抑感,看樣子,隨時有可能又下起大雨來。

杜見春活到二十二歲,從來沒碰到過柯碧舟這樣個性的青年人。她幾大步走到門口,回過頭來,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蓬亂過長的頭發,黑瘦的臉盤,悒鬱的眼神,打滿補丁的衣服,光著一雙腳板。針對他的自甘落後、消極悲觀情緒,她真想憤憤地訓斥他幾句,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去了。他的舉止神態實在有些異樣,又有些令人憐憫,她衝到喉嚨口的話變成了這麼一句:"你有雨衣嗎?借我……"這一回柯碧舟不但臉漲得通紅,還顯得很狼狽,有些局

促不安,他極不情願地回答:"雨衣和傘我都沒有。我很窮,對不起。"杜見春隻覺得自己的心抽搐了一下,她一眼也沒看他,急促地說:"那好,我跑快點趕吧!"話語比急急站起身來時柔和多了。說完,杜見春衝出了暗流大隊湖邊生產隊的集體戶,順著出寨子的泥濘山路,甩打著雙手疾跑而去。一路上,她的腳跟濺起無數的泥花水沫。隻一忽兒工夫,她的身影就被那幾蓬釣魚竹遮住了。在柯碧舟的視野裏,隻看見幾座聳立的山峰和一條稀髒的泥路。他無力地倚靠在門框上,頹喪地望著遠處,遺憾地自言自語:"我是不是太冷漠了。她是哪個大隊的知青?我甚至也忘記問了,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