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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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白天變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後不再栽種小季的田土,犁翻過來凍死害蟲,山區習慣稱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經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麥子,湖邊寨男勞動力天天合著女社員種洋芋。十點多鍾吃過頭一頓飯,男女社員呼群結伴地上坡去,走攏坡上的洋芋土,少說也要十一點。打犁溝的在前頭吆喝牛,丟灰糞的胸前掛個箕丟草糞和灰,下種的跟著丟洋芋,絕大多數人拿著鋤頭蓋土。幹到兩三點鍾,喊聲歇氣,社員們有的放倒鋤頭坐下,有的去嶺上找毛栗、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蓋著臉打呼嚕。一氣可以歇到三四點鍾,隊長拉開嗓門喊上幾道,人們才懶懶散散站起來,繼續幹活。做不了一兩個小時,太陽落坡,暮靄低壓,小夥子嚷著肚皮餓了,隊長吹聲哨子,收工的隊伍比運動員疾奔還跑得歡。這些年來,興強調拖大幫幹活路,拿句報上的話來講,就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笑聲歡語,車來人往。"實際上呢,這種幹活是標準的混工分。在鰱魚湖邊守著全大隊幾十條小船的幺公邵大山,給編了幾句順口溜:"出工人等人,幹活人看人,收工人趕人,秋來害死人。"但是,這能怪誰呢?社員哪一個也不願這樣"拖大幫",Ⅰ米Ⅰ花Ⅰ在Ⅰ線Ⅰ書Ⅰ庫Ⅰh

這是上頭一級級傳下來的。幹多幹少一個樣,按人口評工分,有一個人便有十分。社員們的積極性哪能提得起來呢!本來,湖邊寨不缺糧、也不少錢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園,一鬧"文化革命",造反的人物說湖邊寨方向路線有錯,一聲令下,不但幾十畝橘園給砍了變成水田,連林果、花紅、李子、楊梅也不許栽。湖邊寨林業上的收入被杜絕了,賣山貨特產又說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手頭的錢落了空。增加了水田,糧食增了產,該有些彌補吧,上頭又喊在公餘糧之外,上交"忠心糧"。這"忠心糧"的數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交,不但錢沒得用,糧也不夠吃了,大好的春天總是有愁糧的春荒伴隨而來。所以,一到夜長日短的冬臘月間,湖邊寨的社員們一天隻吃兩頓飯,早上起得晚一些,十點來鍾吃頭一頓飯,五六點鍾收工,擦黑時分吃第二頓飯。難怪正在長身體的年輕小夥子常常公開喊餓了。

收工的時候,柯碧舟總是走在後頭,他不慌,回到集體戶,煮他一個人吃的飯,吃完飯沒事就睡覺,急個啥。湖邊寨沒有電燈。點蠟燭、點煤油燈都得花錢,他窮得每年發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著用不了,點不起亮,晚上隻能躺在床上想心事。

滿寨的社員都走到前頭去了,柯碧舟扛起鋤頭,沿著黃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色裏,柯碧舟走到拐彎處一棵六七丈高的柏枝樹下,同戶的華雯雯支著鋤頭在那裏等他。見他走近,華雯雯朝他笑著,說:"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什麼事?"柯碧舟也放下鋤頭,和華雯雯相對站著。"是這樣,"華雯雯用商量的口氣說,"防火望哨,今晚輪到我值夜。真不巧,從昨天起我就頭痛,我怕著了寒,生病太麻煩了。想請你幫我值一夜班,工分歸你,好嗎?"

在湖邊寨東北麵,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裏的樹木,一棵棵都粗壯高大,通圓挺直,枝繁葉密。冬春季節,雨水少,常會引起火燒山。因此,暗流大隊一過立冬,就要派一個社員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視林子裏有沒有火光,一發現火燒山,立刻打火銃槍報警。因為這一大片樹林是專屬兩個大隊的集體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流大隊派一名社員,緊挨著暗流大隊的鏡子山大隊也派一名社員,兩個人同值。由各大隊自攤工分。雖然到湖邊寨插隊快兩年了,知識青年們都還沒被派到過這個差使,柯碧舟也不了解情況,他蹙眉思索了片刻問:"隊長同意嗎?""同意,同意,完全同意。"華雯雯連說了三個同意,一偏腦殼說,"現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麼樣,不給我這個麵子嗎?"

華雯雯長得嬌小美麗,她的個頭不高,瘦瘦的,窄肩膀、細腰身,體形窈窕。兩條細彎細彎的長眉下,一對撩撥人的烏光閃閃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梁,小巧的櫻桃嘴兒,瓜子臉形。烏黑的頭發時常變換發型,不是用鐵梳子在火上燒熱,卷著她的劉海或發梢,便是把頭發蓬蓬鬆鬆梳在頭頂上,盤一個S髻。要不,她就用夾子把頭發全夾起來,緊貼在後腦殼上,隻露出白皙的瓜子臉兒。為了保住臉盤的白皙,她真是動用了渾身解數。不管春夏秋冬,每次洗臉之後,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陽的日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門,刮大風的日子,她不是躲在屋頭不出工,便是戴上個大口罩,憋得再難受也不除下來。為此,還惹出了不少笑話。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華雯雯的臉蛋在她的精心保護之下,確是白皙紅潤,光滑鮮嫩。臉子漂亮,再加上她愛打扮得花俏,每當出外趕場,她的出現,總會引來不少人的目光。

平時,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當女高音歌唱家的華雯雯很少講話。華雯雯嫌柯碧舟窮,穿得又破又髒,講話太實在;柯碧舟覺得華雯雯穿戴得太妖嬈,喜歡背後嘀咕,說三道四,練起歌喉來又不顧別人願聽不願聽。不過,他們之間卻沒什麼過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裏柯碧舟還幫華雯雯挑過水;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場給她挑回過一擔煤。也許正因為這樣,一個多月以前,華雯雯從"黑皮"肖永川嘴裏得悉,有幾個流氓要來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對柯碧舟講了。那晚上柯碧舟一個人去烘房烘房——山區出煙葉。收割以後,烘烤煙葉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個生產隊都有烘房。裏踡著睡了一夜,幾個流氓撲了個空,氣咻咻地走了。

柯碧舟覺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挺有趣味的,便點著頭說:"既然隊長同意,我就代你去值一夜班吧。不過,工分我不要。""那怎麼成呢?"華雯雯見柯碧舟這麼爽快地答應下來,還不要工分,急得直擺手說,"你去值夜,工分還得歸你。哎,柯碧舟,你沒聽說什麼嗎?""聽說什麼?"柯碧舟有點疑惑地睜大眼望著華雯雯。華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說:"你沒聽說,團轉山林裏,時常有虎豹出沒,總有傷人的事兒發生嗎?"柯碧舟這才恍然大悟,華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為這個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說:"我不怕,你放心吧。"華雯雯的臉上豁然開朗,眯縫起雙眼,連聲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謝謝你!"說著,她扛起鋤頭,一邊往湖邊寨走,一邊仰著臉唱:"年輕的朋友,你真實地告訴我,不知道我的愛人,他在什麼地方……"

晚飯後,柯碧舟背上隊裏的火銃槍,衣袋裏帶一包火柴,揣著一本薄薄的小書,點燃一支長長的葵花稈亮蒿,朝著寨後三裏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兩人寬的拾級而上的青崗石山道,忽陡忽緩,忽彎忽拐,從山埡口吹來的風,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響。走出一裏多路,他才感到冬夜徹骨的嚴寒,想轉回去添件衛生衣,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鄉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頭皮,照舊順路走去。

望哨棚紮在暗流大隊和鏡子山大隊交界的峰巔上,幾棵粗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樹間,搭起一間楠竹支架、茅草蓋頂的小屋,小屋裏有張竹笆床,床上鋪滿了穀草,看樣子是給人打瞌睡的。屋角落裏堆著一大捆幹柴,不知是哪個勤快的老漢值夜時為後來人砍的,還有一盞馬燈,幾塊碎磚。

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長的葵花稈燃得隻剩一尺來長了,他借著亮蒿的光,一撚馬燈,馬燈裏的煤油用完了,沒人添。他一想不妙,趕緊抱過一捧幹柴,將就葵花稈的火,在小屋門檻外點燃起一堆篝火。這既能禦寒,又能嚇退野獸。篝火燃起來了,映紅了他消瘦的臉。他背著槍,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幾棵一個人抱不過來的大樹之間,用林間牢實的藤子紮起了一個晃悠晃悠的空間藤床,這又是哪個圖安逸的機靈鬼紮的,好躺在那上頭向東北方鋪天蓋嶺的大樹林眺望。

那順著峰嶺交錯、連綿無盡的群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靜幽幽地躺臥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風吹過,掀起陣陣林濤。大樹林上空,浮動著幾朵淺藍色的夜霧。

一眼望去,山巒重疊的遠峰近嶺,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說火光,就是點著亮走路的人也沒有。莊稼人,誰願意沒事趕黑路、鑽林子啊。除了嶺巔上的風比較大以外,柯碧舟覺得四周的一切安靜祥和,盡可放心。

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銃槍,坐在小屋的門檻上,借著篝火的光亮,看書消磨長夜。

隻一忽兒工夫,風聲、林濤、篝火"劈劈啪啪"的響聲,他都聽不見了,書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篝火舔著幹柴,燒得很旺,火焰不時地被風吹歪過去。"好啊,原來是你,快給我站起來!"柯碧舟猛聽到一聲喝,嚇了一大跳,驚懼地抬起頭來。一隻電筒雪亮的光柱,劍一般直射到他手裏的書上。他借著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

杜見春。"你……你怎麼來了?"柯碧舟若驚似喜地問。杜見春嗔怒地瞪著他,響亮地反問:"我正要問你呢,誰叫你到這兒來的?""我來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順手把書放進衣袋。"我還不是來哨棚值班!"杜見春一手握著電筒,一手也拿著本書,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還披著一件八成新的軍大衣。說著話,她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鋪在地上,臉帶喜色地麵對著柯碧舟坐下來,詫異地問,"你知道今晚上我在這兒值班?""不知道啊!"柯碧舟認真地搖搖頭,反問道,"你怎麼這樣想?""你要說不知道,就是閉著眼說瞎話!"杜見春毫不放鬆地盯著他說,眼睛裏閃爍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羞澀地說,"我知道,你們男生總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蹤。即使一時搞不到,也會千方百計去打聽。算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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