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柯碧舟聽著這些話,直覺得莫名其妙,聽著聽著,他聽出話外音來了,臉也有些臊紅,急忙否認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見春,你搞錯了,我從沒有打聽過你的行蹤。今天是華雯雯叫我代她來值班的。"杜見春哈哈大笑:"還要騙我呢!你這個人啊,哈哈。""不騙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經地說,"事情是這樣的……"柯碧舟把華雯雯請他來值班的情形細細告訴了她。
杜見春的目光頓時暗淡下去,麵頰上有點兒潮紅。她神態上由喜悅振奮到頹然失望的明顯變化,柯碧舟立刻感覺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確實從未向人打聽過杜見春的行蹤。可自從杜見春見義勇為,打退流氓,救了他的難之後,隻要稍有空閑和餘暇,他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她來。她是哪個大隊的知青?離湖邊寨遠還是近?她來插隊前,在上海哪座中學讀書?一連串問題橫鯁在柯碧舟心頭,使他愈發想盡快遇到杜見春,把一切問個明白。這不僅僅
是對杜見春懷有一種感激之情,還有一種、一種……一種柯碧舟也說不上來的感情。他常想杜見春,想她直率爽朗的個性,想她執拗地盯著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縷頗具諷刺味的笑紋。一旦見了麵,說的話為什麼竟是這樣呢?柯碧舟內心在責備自己,不吭氣了。
兩人一沉默下來,氣氛有點兒僵;相互之間也立時感覺到了,本來挺自然地講著話,這會兒反而不敢仰臉望對方了。沉吟了半晌,杜見春掩飾著自己的失望情緒,低聲說:"難道你們那個華雯雯,不知道暗流大隊和鏡子山大隊說定了,這個月每夜都派女勞力來值班?"柯碧舟吃驚不小,經杜見春這一說,他才意識到她為什麼要說那些話。不是嗎,現在他們一男一女,在這嶺巔上,要度過這漫長的冬夜,足足有八九個小時呢,豈不尷尬。他垂下頭說:
"可能華雯雯也不知道,她隻是怕到山上來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吞了,隻想把這差使推掉。我問她,隊長同意嗎?她顯然騙了我,說隊長完全同意。這個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謊騙人,真不應該。杜見春,這樣吧,你在這兒烤著火,我回去叫她來。她要怕,我陪她來……"
柯碧舟說著話抬起頭來,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微張著嘴怔住了。杜見春那雙黑溜溜烏閃閃的眼睛筆直地探究似的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絲譏諷似的笑紋,臉頰上又似塗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裏一亮一熄。
柯碧舟仿佛凝固住了,他意識到了什麼,血湧上了他的臉,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頭麂子般驟跳起來。他不敢久望杜見春的臉,手足也感到無處放了,簡直不知說什麼好。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在心裏由衷地讚歎著:"她是多麼動人啊!""怎麼不回去陪華雯雯來了?"杜見春忽然問他,語氣冷冰冰的。
柯碧舟的本心並不想離開這兒,但他又簡直招架不住杜見春的淩厲攻勢:"如果你感到麻煩,我馬上就去。"說著他下了決心,站了起來。杜見春又急促地問:"華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嗎?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來!"柯碧舟揣摩著杜見春這些突如其來的問題的含意,他連連搖著頭答:"不不!不是好朋友,隻是一般的關係,不,連一般的關係也談不上。她特意請我來代值一夜班,我能推辭嗎?上一次,流氓要打我,她從小偷肖永川那兒得到消息,特地告
訴我,我避開了。因為這件事,我覺得不便推……"
"怎麼,那件事還沒結束嗎?"杜見春的眼睛又輝亮起來,整個臉部也變得輝耀明晰,嗓音仍是那麼清亮悅耳。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見春的雙眼不僅輝亮得逼人,而且在深淵般暗黑的目光深處,透出股一般姑娘沒有的、專注執拗的神情。
柯碧舟站在門檻邊,歎了一口氣說:"根本沒有結束。我當眾讓肖永川把錢退還給老鄉,他對我懷恨在心呢。從那次以後,他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你為什麼那樣怕他?"杜見春不理解地問,"這件事你
向領導彙報了嗎?"
"沒有。"
"為啥不彙報?"杜見春震驚了。
柯碧舟的臉色暗淡下來,他不大情願地回答:"因為……大隊領導不信任我。"
"他們為什麼不信任你?"杜見春眨巴著眼睛,接著問出一連串問題,"你表現不好嗎?你得罪過他們嗎?哎,你幹嗎不說話呀?有話坐下說嘛,一直站著幹啥?"
柯碧舟像被捅到了痛處,頹然坐在門檻上,雙手撐著太陽穴,兩條眉尖有些鎖皺,癡癡地瞅著搖曳舞動的紅色火焰。憂悒地低歎一聲。
"你怎麼了?"杜見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雙肩聳了聳,讓軍大衣披得更妥帖些,她自己也沒察覺,平時說話清亮的嗓音,這會兒變得溫柔而又關切,"來插隊後出過什麼事嗎?"
柯碧舟搖搖頭,兩眼瞪大了,篝火的光影裏,閃出他眼角上的淚痕。一陣凜冽的風吹來,他劇烈地打了個寒顫。紫木樹未落盡的葉子沙沙響,一張黃葉,飄飄悠悠地從空中掉下來,翻卷著,落在篝火上,"滋滋"幾聲,便給鐵紅色的火焰吞噬了。
柯碧舟的兩眼一直緊隨著那張殘葉,看著它被燒毀,他心情迷亂地說:
"我的命運,就像這張殘葉一樣,快該有個歸宿了。"
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話,陡然說出這麼一句,更叫杜見春驚疑困惑。眼前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夥子,為什麼說出這樣傷感的話來。她兩條淡淡的眉毛微蹙在一起:
"你怎能這樣想?"
"是生活叫我這樣想的……"
"誰逼你了?誰要你這樣悲觀失望?我看你啊,是經受不住艱苦生活的考驗!"杜見春激動起來。
"不!"柯碧舟氣惱地辯駁著,"物質生活的艱苦是一回事;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沒有一個人看得起我,沒有一個人信賴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苦衷。他們忘了,我是個人,我也有希望和理想,也有做人的尊嚴,也有……"
他發覺自己的情緒太激烈了,立刻收住了話頭。
杜見春急切地問:"也有什麼?"
"也有生活的權利!"這回他的聲氣變得輕而又輕。
"人家怎麼會這樣對你呢?"杜見春覺得很不理解柯碧舟這些話。
"我家庭出身不好……"
"噢,"杜見春恍然大悟,她留心地細瞅了柯碧舟幾眼,心裏明白了,柯碧舟為什麼這樣憂鬱寡歡,為什麼這樣消瘦,為什麼頭一次見麵時,講到他同戶的知青,他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人家的成分。所有這些,都因為他出身不好啊!杜見春意識到,以前他對她說過的話,關於他窮、關於他的觀點,全是真話。甚至他衣著破舊,頭發老長,也是實際情況。她想了一陣,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柯碧舟,你不要背家庭包袱,家庭出身不能選擇,道路是可以自己選擇的。我們黨的政策,曆來是……"
"有成分論,不是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是嗎?"柯碧舟截住話頭,自己流暢地把話講完,"可是,這些年來,講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也許……"杜見春輕聲應了一句,覺得話很難說下去了。雖然她很想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是啥,但她明白,此時此刻再問,是會刺激他情緒的。她見柯碧舟又打了個寒戰,趕緊從肩頭拿過軍大衣,用勁扔在他胸前,說:"看你,來值夜,也不多穿點衣服,冷得都發抖了。快把大衣披上。"
柯碧舟雙手緊緊捂住胸前的大衣,嗓子哽咽地:"不,杜見春,我不冷,我……"
"快披上!"杜見春用命令的口氣說,"我穿了三件毛線
衣,一點也不冷,看你,臉都青了。哎,我來的時候,你在看什麼書?我見你看書時眼裏有淚光,這書一定很好看吧!"
柯碧舟被杜見春說的有些難為情,他披上軍大衣,掏出一本薄薄的小書,說:
"是劇本,《陰謀與愛情》。"
杜見春有點意外:"這樣的書?"
"是啊,德國人席勒作的。寫一對出身、門第相當懸殊的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
杜見春發覺,一說到書,柯碧舟的話要自然多了,而且還帶著深深的感情。她對這類"封、資、修"的書不感興趣,
一聽名字就不是好書,什麼陰謀與愛情,肯定又是寫哪個資本家的兒子愛上了一個貧窮的姑娘,不擇手段耍弄陰謀想達到目的。聽著都作嘔。
要在平時,杜見春早就朝著看這種書的人開炮了,可奇怪的是,今晚上她不但沒批判柯碧舟,連一句貶斥的話也沒說。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她自己也來不及去探究。但她也不願朝這個話題上講下去,便另提話頭說:
"頭一次,我在你那裏躲雨,你不是說在寫小說嗎?寫完了嗎?"
"寫完了。"
"你不出工隻躲在家裏寫嗎?"
"不,下雨天不出工,躲在蚊帳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