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的什麼內容?"
"我的一個同學。"
"叫什麼名字?"
"天天如此。"
"能給我看看嗎?"
"呃……"柯碧舟怔了一怔,他返身抽了幾根幹樹枝,架在篝火上,用一根細樹枝撥著火,以此來拖時間。記得,頭一次見麵,她就這麼提出,當時他拒絕了。可現在,他覺得
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了。
"怎麼,為難嗎?"杜見春追著問。
柯碧舟抬起頭來,坦率地說:"不為難,以後見麵,你拿去看吧。"
杜見春喜吟吟地點點頭:"你愛好文學?"
"嗯。"
"想當作家?"
"想。"
"成名成家,資產階級名利思想,要不得!"杜見春抑製不住自己的直率脾氣,心裏想的,嘴裏也說出來了。不過,她是笑著說的。
不料,柯碧舟又唉聲歎氣地說:"想也想不成囉!你不知道嗎,文藝界是黑線專政,出版社都給砸爛了。寫出書來,也沒人出。"
杜見春不由得以輕屑的口氣說:"你還想出書嗎?野心真不小。"
"這不是野心,這是我的誌向。"柯碧舟並沒在乎杜見春的輕蔑口吻,他認真答道,"我們小時候,書本雜誌上、學校裏的老師,不都是要我們自小樹立遠大的理想嗎?記得,五年級的時候,做過一篇作文,題目叫《我長大了幹什麼》,我寫過,我長大了,要當一個小說家,寫很多書……"
杜見春兩眼睜得大大的,略一點頭說:"看得出,這念頭在你心裏生了根。"
"是的。"
"可你難道沒看見,在"文化革命"中,凡是作家都挨批嗎?"杜見春的嗓音不再是清亮輕屑的了,詢問的語氣中,透著她的關切和每一個姑娘都會不由自主顯露出來的體貼,她放低了聲音說,"寫過很多書的老舍自殺了;上海雜技場批巴金,電視台還轉播。柯碧舟,這是一條危險的生活道路。你為什麼念念不忘呢?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貧下中農
再教育,在山區農村這廣闊的天地裏大幹一番吧!"
柯碧舟垂著頭,沉吟了片刻,輕聲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的話是對的,實惠的。可是,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
"我看過一些翻譯小說,那些書中,曾經揭露過,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怎樣摧殘、壓抑了許許多多有才能的人。按理說,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決不會發生這類事情。可為什麼像老舍、巴金那樣有才華的作家,要被逼著去自殺?要被揪去批鬥?"柯碧舟伸出一雙手,激憤地晃著,"杜見春,你能回答我嗎?"
杜見春驚愕地瞪大雙眼,疑訝地望著憤激的柯碧舟,她絕沒想到,他會如此激動!她在柯碧舟的瞪視下,有點著慌了,隻得機械地說:"因為他們放毒呀!大字報上說,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呀!"
"我不信!"柯碧舟幾乎有些粗魯地一扭頸子,回答道,"我看過他們寫的書,他們不是大字報上寫的那種人!我崇拜他們。我信賴他們!"
杜見春放大了聲音,道:"我提醒你,那樣你會走上歧路的!"
"決不會!"柯碧舟低聲地但又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自小立下的誌向不會錯。記不得是在哪本書上寫的了,書上說,立誌是事業的大門,決心和毅力是事業的立腳點。沒有足夠的信心,是注定幹不出偉大的事業來的。古詩中不也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嗎!"
火焰騰躍著,鐵紅色的火光裏,映出柯碧舟清瘦清瘦的臉龐上那一對閃爍異彩的眼睛。他說過的話,仿佛仍在杜見春耳邊回響著。杜見春原先犀利的目光,變得柔和了,流光溢彩的眸中,那股專注執拗的神采又顯露出來。右邊嘴角那一縷頗帶諷刺味的笑紋,此時那麼服帖地舒展開來,幾乎看不見了。坐在她跟前的這個柯碧舟身上,有些什麼吸引她的東西,引起了她的思索。
杜見春生活在優裕的家庭環境裏,無拘無束地長成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她崇尚堅強的毅力、鐵一般的意誌、優秀的品質、高尚的人格、豐富的精神世界;她覺得精力充沛,有決心改造這世界上的一切,她想望著去做一件又一件見義勇為的事。她看不起那些開口閉口便是論條件、講實惠,斤斤計較個人得失、津津樂道權衡利益的姑娘。她有自個兒的精神境界,她有她自己青春的夢。今天是頭一次,柯碧舟以他幾乎是氣惱地說出的話,叩動了她的心扉,引起了她的注意。
柯碧舟在杜見春專注的目光注視下,有些不安和慌神,他回避著杜見春熾熱的目光,喃喃地問:"你……你怎麼不說話?"
杜見春一頓,這才發覺盯著柯碧舟望得太久,有些失態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故意張揚地大笑著:"哈哈哈,真看不出,你還挺狂妄的哩,哈哈!""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幹部子女。"柯碧舟並不為她的取笑不高興,他已平靜下來,恢複了鎮定,"是高幹子女嗎?"
火焰躥高了,照得杜見春的臉紅彤彤的,兩眼更是灼灼有神,像兩顆星星。她用幸福愉悅的口吻說:"我爸爸是正師職的幹部。六五年冬天調到上海……""六六年造反派沒衝擊他嗎?"柯碧舟插進話頭來問。"衝擊了,但不大。"杜見春接著說,"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崗位上任職。隻幾個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隻好把他掛起來。後來他下幹校。我下鄉前,正是"九大"前夕,強調"老中青"三結合,爸爸又當了個副主任。他來信說,名義上是副主任,實際上有職無權……"
"那有什麼,"柯碧舟說,"你爸爸沒被打倒,你還是高幹子女。"
"你怎麼把家庭出身看得這樣嚴重。"杜見春睜大雙眼道,"告訴你,道路還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們集體戶啊,我準能改造你!"
"改造……我?""嗯!"杜見春極有把握地點著頭說,"叫你變得對生活充滿信心,丟掉那些私心雜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氣蓬勃地投入建設新山區的鬥爭,把青春獻給祖國和人民。你信嗎?"說著,她伸出有力的拳頭在火焰上方晃了晃。
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製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見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個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說:"我信。你真是見義勇為。上一次,要不是你趕來,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個啥樣呢。""哈哈哈,你不知道當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懼的樣子,看了真叫人可憐!嗨,你還沒謝我呢!"
"是的,當時太匆忙了。"柯碧舟誠懇地說,"事後我直懊悔,心裏常在說,等以後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謝你。"說著話,兩人間感到自然、輕鬆了,開初的拘謹和不安都在無形中消失了。他們談到各自生活的集體戶,談到暗流大隊和鏡子山大隊的社員和幹部,談到山區的貧困和未來,也談到過去看的電影和戲。杜見春甚至興致勃勃地談到她在紅衛兵組織裏當頭頭時的日日夜夜……
他們事前都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的話要說;他們也絕然沒有想到,交談間兩人有那麼多共同的語言。篝火不時地燃燒著,風越刮越大,寒露降下來,兩人的肩頭都有些發潮了。四周的群山峻嶺,隨著夜愈加深沉,變得更是黑黝黝的了。
柯碧舟環顧了一下漫無邊際的大樹林,抬頭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幾顆稀疏的星星,發覺夜已深沉了。他提議:"杜見春,這樣吧,你進屋裏去睡,把門閂上。等你睡醒過來,跟我換。"
"要睡你去睡!"杜見春有些不悅地說,"今晚上,我一點兒也不累。再說,規定值班是不能睡覺的。"
柯碧舟說:"我怕你瞌睡來。"
"沒關係。"杜見春微微一笑,"這樣談談,不是挺有趣嗎?為啥非要違反規定呢?"
柯碧舟讚同地一笑,又往火堆裏添了幾根樹枝。篝火旺旺熾熾的,細小的火星子螢火蟲般飛起來,飄散開去。從鰱魚湖那一方升騰而來的冷霧,隨著長夜的消逝,越來越濃了。
柯碧舟和杜見春,還在津津有味地交談著。話說多了,兩個人的聲音漸漸輕微低弱了。也許是那堆火,也許是不斷襲來的冷風刺激著他倆,兩個人誰也沒有倦意。相反的,隨著漫漫長夜的過去,兩人間都朦朦朧朧地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發展。……
當熹微的晨曦剛在東方刺破長夜的帷幕時,值了一夜班的柯碧舟和杜見春才感到像坐了幾天長途火車一樣疲倦和勞累。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站了起來,互相凝望著落扣進眼窩的雙眸,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講。
破曉了,冬日黎明的曙光中,兩個年輕人站在高高嶺巔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別。柯碧舟懷著一臉感激的柔情把軍大衣披到杜見春肩上,嗓音低沉輕柔地說:
"杜見春,下一個趕場天,你到我們集體戶來玩,好嗎?"
"好是好,不過,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你要來接我。"
"這個……行!"
杜見春披著軍大衣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腳,她才憋不住地回過頭來,留戀地向山巔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還佇立在峰巔上,朝著她這兒揮手。
杜見春心頭一熱,急急地跑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