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也許他忘記了。不會,這種事他會忘記嗎?再說,像他這種性格的人,不會那麼健忘的。於是杜見春又責備自己,為什麼不和他說定個時間呢,說定了時間,也不會這樣心神不寧了。

"小娃崽,你們寨上的知青集體戶在哪裏?"

杜見春正要再一次走到窗口去探首張望,陡地聽到一句熟悉的問話。是他,是柯碧舟的聲音。她又驚喜又惶惑,竟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了一刹那,她聽見寨上那個小娃崽說:

"就在那邊,那扇門進去,上下兩大間都是。"

"謝謝。"杜見春又聽見了他低沉柔和的嗓音。她連忙抓過那本書來,朝著那頁讀過好幾遍的文字,呆呆地看著。沒看上幾行,樓下傳來腳步聲和他的問話:

"杜見春在家嗎?"

"在,在家。"她一扔書本,三腳並作兩步走到樓梯口,俯身朝下招手,"柯碧舟,快上來,快!順便把樓下的門關好。"

柯碧舟關上樓下的門,順著木梯走上樓來。杜見春不認識似的打量著他,他理了發,穿一身半新舊的藍卡其布學生裝,腳上穿一雙洗得幹幹淨淨的鬆緊鞋,整個人顯得樸素而整潔。消瘦的臉容上還沒一絲皺紋,看去比自己還小一兩歲。杜見春滿意地莞爾一笑,指著他說:

"瞧你,精神多了。哎,你吃飯了嗎?"

柯碧舟點點頭。

"不要騙人啊,餓肚子自己吃苦。"杜見春又輕鬆地開起玩笑來。

柯碧舟認真地說:"確實吃了。"

說著,他打量著樓上這間大屋子,四個單人床分四麵靠

壁放著,三張床上空空的,隻有床笆和穀草,不用問,三個同屋的姑娘顯然都不在隊裏。每張床邊上都疊放著大小兩三個箱子,隻有杜見春坐的床邊箱子上放著鏡子、茶杯、木梳、筆記本。

在他打量屋內的時候,杜見春告訴他,隊裏隻留下她一個知青,又不出工,很無聊。

"那就去我們集體戶玩玩吧!"柯碧舟說。

"忙什麼,你坐著歇一會兒再走也不遲。"杜見春心裏很想邀柯碧舟在這兒玩一天,但又說不出口,隻得睃他一眼說,"你們集體戶還有好幾個知青,我去合適嗎?"

柯碧舟瞥了杜見春一眼,他似乎感覺到她話裏更深的含意,便訥訥地說:

"也沒什麼不合適。華雯雯今天要回上海去,唐惠娟和蘇道誠都在幫她理東西,還要去送她。小偷肖永川和卷毛王連發不會說閑話,他們也經常請外隊知青來玩的。不過,你若怕,那就……"

"是啊,華雯雯要回家,裏裏外外理東西,坐也坐不安定。幹脆,我下個星期天再去你們隊玩。"杜見春斷然打定了主意,"你今天就在我這兒玩,我煮好東西給你吃。行嗎?"

柯碧舟望著她熱情地揚起的雙眉,點頭讚成。

杜見春頓時顯得活潑起來:"你們隊就華雯雯一個人回上海去?"

"不,蘇道誠也要去。"

"那他們為啥不一起走?路上也好有個伴呀!"

"蘇道誠在等家裏給他彙錢來。他叫華雯雯等幾天,華雯雯不願意,說很想上海,一定要先走。"

杜見春專注地聽著,又問:"蘇道誠就是那個高幹子弟?"

"是啊,聽說他父親是市裏麵的要人,官當得大。"柯碧舟介紹說,"這個人長得挺漂亮,風度翩翩的,花錢如水,待人也可以。就是勞動得少些。"

杜見春抿緊嘴兒,思忖著點點頭,又問:"小偷肖永川最近還幹盜竊嗎?"

"自從雙流鎮我揭了他的短,他再也不和我說話了。不知他還偷不偷?但他仍然經常出去。"柯碧舟說,"好像他今年仍要回上海去。"

"另外那個男生,你怎麼叫他"卷毛"呢?"杜見春興趣頗濃地問。她覺得,以後要去暗流大隊玩,對這些知青先有個印象要好些。

柯碧舟似乎也猜到她這層意思,不厭其煩地說:"王連發是鬈頭發,所以大家這麼叫他。聽說他在上小學時就有這麼個綽號。上次,我們去雙流鎮玩,他認識了外公社一個女知青,現在還通信呢。他今年不回上海去了,說家裏沒錢。"

"那麼,你回上海嗎?"杜見春笑吟吟地問。

柯碧舟的臉色陰暗了,他輕聲說:"我不回去。"

"你去年不也沒回家嗎?"杜見春關心地問,"今年為什麼還不回去?不想上海嗎?"

"想的。"柯碧舟坦率地承認,但又皺起眉頭說,"但我沒有車費……"

"你拚命出工,還不能進幾十塊錢?"杜見春詫異地問,她從被窩旁邊找出藍色的毛線和竹針,端坐在柯碧舟對麵,兩手一動一動,一麵編織毛衣,一麵和柯碧舟說話。

柯碧舟坐在一張半新舊的三屜桌旁,左手擱在桌沿上,手指無目的地撫著桌麵,說:"照我做的工分看,會計核算下來能進幾十塊錢。但我妹妹今年也想回上海,我要給她寄一點車費去……"

"你妹妹?"杜見春驚訝地問,"她在哪兒?"

"她叫柯碧霞,在江西插隊落戶。去年也沒回上海。還在秋收以前,她就寫信跟我說,想回上海。再說,我媽媽也很想她。"柯碧舟低下頭說。

杜見春心中暗暗高興,話頭自然而然扯到了他的家庭,她不露聲色地問:

"你媽媽在上海哪個單位?"

"紡織廠當工人。"

"那你爸爸呢?"

"……"柯碧舟張了張嘴,沒有回答,甚至也不敢抬頭瞅

杜見春一眼。

屋裏的氣氛有點僵。杜見春手裏的竹針發出相碰時輕微的響聲,她仰著臉,聚精會神盯著柯碧舟,盼望他說話。但他隻微微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寨路上有人走過,屋裏聽得很清晰。沉默了片刻,杜見春知道他有難言之處,便主動岔開話題說:

"我想回上海去,一接到爸爸媽媽的回信就走。隻是路途上沒個伴,一個人走,有點兒怕。"

"打聽打聽,周圍生產隊也許有知青回去。"柯碧舟接話說。他沒有回答杜見春的詢問,感到又尷尬又不好意思,臉色也有點陰沉。杜見春心裏說,所謂家庭出身不好,指的一定是他父親了,看來,他父親不是剝削階級,就是犯有嚴重錯誤的人。唉,他背著多麼沉重的思想包袱呀。話談到這兒,好像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了,兩個人都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柯碧舟如坐針氈,他幾次都想站起身來告辭,但又想到答應在這兒玩一天的,不便改變主意。杜見春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她把針線往床上一扔,說:"你坐坐,我下去煮飯菜。"說完,也不看他一眼,幾大步走到樓梯口,"咚咚咚"下了樓,打開門走到偏梢灶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