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碧舟木然呆坐在板凳上,眼睛垂望著釘得不很嚴密合縫的地板,一再地問著自己:我到這兒來幹啥呢?我和她接觸希望得到什麼呢?她是高幹子女,我呢,我的家庭出身這麼不好,能夠保持幾天的友誼啊?其他人知道了我們倆的接近,會怎麼說呢?人家不會說她,隻會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有多麼難聽啊!是的,可以說,頭一次是偶然相遇,第二次是她見義勇為,第三次也是個巧合。可這第四次見麵呢,不是我先提議的嗎,我請她去湖邊寨玩,她讓我來接,於是,我來了,坐在這兒……柯碧舟坐不住了,他覺得惶惑,覺得狼狽和窘迫,要是有生人進來,見我坐在女知青屋裏,算什麼呢?人家要怎麼想呢?
柯碧舟站起來,輕輕走到杜見春床邊。這是她的床,鋪著正方格的紅白被單,黃貢緞被麵的被子,繡著兩朵梅花的荷葉邊枕頭,像好些愛清潔的姑娘一樣,收拾得素淨、整潔。床上擱著打到一半的毛線衣和一團毛線,還有一隻塑料皮夾子,皮夾子裏放著一張她的相片,她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胖胖的圓臉上滿是笑容,站在天安門廣場上。那準是她大串聯時到北京照的。那時候,她還純粹是個小姑娘,梳兩條長辮子,臉胖圓胖圓,笑得那麼歡。
看到她率直爽朗的形象,柯碧舟突然想到,為什麼她要我到這兒來接她呢?要是她覺得我冒失,覺得我出身不好,對我的邀請,完全可以拒絕啊!這麼一想,起先的惶惶不安消失了一些,他又稍稍安定下來。"噔噔噔"的樓梯聲又響了,杜見春拿著碗筷走上樓,滿麵笑容地望著柯碧舟,好像根本沒有剛才的對話,她喜氣洋洋地說:
"米淘好了,正在煮飯。我來調點麵粉。"
她走到靠牆的一隻麵粉罐前,撬開圓蓋,舀出兩瓢麵粉,一邊往樓梯口走去,一邊回頭招呼柯碧舟:"來,到我們灶房看看。"
柯碧舟隨她來到樓下的偏梢屋裏,這是個純粹的灶房,用磚砌了幾個灶,牆角放著石板大水缸和一挑水桶,牆上釘著幾塊擱板,放著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柯碧舟注意到,隻有一個灶上燃著火,其他幾個灶都是熄的。杜見春一邊洗菜,一邊告訴他,原先他們八個人是合夥吃飯,但幾個男知青太懶了,於是就以男女知青為界分了家。到其中一對男
女戀愛上了,他們倆便自成一家,三個男生仍為一家,三個女生也為一家,就此分成了三家。柯碧舟說,他們湖邊寨集體戶更糟,六個人分為六家,各自為政,集體戶名存實亡,僅僅是住在一起罷了。
說著話,飯煮好了。杜見春接著煮了個湯,炒了四隻雞蛋。然後把瘦肉切成薄片,和濕麵粉調在一起,放在油裏炸。屋裏彌漫著飯菜的香味,柯碧舟幫著杜見春當下手,兩個人幹得很協調。
中午時分,方凳子上放著炒雞蛋、桂花肉、白菜湯,冒著騰騰的熱氣。杜見春盛了兩碗飯,遞一碗給柯碧舟,說:"沒什麼菜,吃飯吧,別客氣。"
柯碧舟平時自做自吃,總是一飯一菜,時間充裕了,也隻不過一菜一湯。農村不供應肉,他又不喂豬,好久沒嚐肉味了,今天杜見春的菜,格外香美可口。杜見春一再地勸他吃肉和蛋,還對他說,這是老鄉家殺的年豬,因為她常輔導老鄉的娃崽做算術,老鄉很感激她,殺了年豬給她提了二斤肉來。看到柯碧舟吃得津津有味,杜見春也非常高興,她不
由得偏著頭問:"好吃嗎?"
"特別好吃。"柯碧舟笑眯眯地說。
"跟我說,"杜見春趁這機會,不無嬌嗔地望著柯碧舟問,"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柯碧舟怔了一怔,他停下碗筷,臉呈難色,目光誠摯地對杜見春說:"見春,聽我說,請不要責備我。我們相識不久,這種事不便告訴你。也許,有一天,我會主動告訴你的。"杜見春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和不悅:"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希望不要很久。真的,我希望不要很久……"
"你現在真不能對我說?"杜見春的兩眼灼灼逼人地望著柯碧舟。
柯碧舟回避著她的直射過來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固執地說:"不能。請原諒我……我們……還沒到……"
杜見春的眼睛驚懼地瞪大了。
兩個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飯。
擱下碗筷,柯碧舟忍受不了這種難堪的沉默和杜見春探索的眼神。他幫杜見春收拾了飯菜,爭著洗了碗,直起腰說:"謝謝你的招待,我該回去了。""回去?"杜見春有些驚訝,但並沒有挽留,她沉著臉點點頭,"那也好,我送送你。"
鎖上集體戶的門,杜見春默默地送柯碧舟走到寨外。
也許是趕場天的關係,寨外很靜,田壩坡土上沒個人影子,僅有幾隻小喜鵲,在翻曬的梯田裏啄食著啥。兩個人望著冬日裏蒼茫嵯峨的山嶺,心頭都像堵著什麼似的有些惆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杜見春環顧了一下四周,定睛望著寨外的山巒,忽然問:"你知道嗎,我們大隊為什麼叫鏡子山?""聽說有一麵巨大的鏡子。"柯碧舟不知所以然地答著。
杜見春辨別了一下方向,伸手拉了拉柯碧舟的袖子,一陣快跑,跑上一座黃土坡,指著寨對門一座山脊道:"看,那最高的山頂上。"
柯碧舟眯縫起眼睛望去,不由得又驚又奇,那一道山脊的最高峰上,果然立著一麵巨大無比的鏡子,四麵的鏡框,比真實的鏡子還好看。他不由得喃喃出了聲:"真怪……""其實啊,那不是鏡子。"杜見春笑著解釋,"你細細看,高山頂上有兩棵百年的老樹,它們那虯曲的枝丫橫生出來,連在一起。峰巔上藤子的根須又纏著老樹和枝丫,活像一個巨大無比的鏡框架子,框住了四四方方一塊天。遠遠望去,活像是一麵鏡子。所以那就叫鏡子山,我們這兒也就叫鏡子山大隊。"
柯碧舟這才恍然大悟。他轉臉瞧著杜見春,隻見她臉色開朗,笑容滿麵,流光溢彩的雙眸熱情地瞅著自己。柯碧舟也隨之笑了,心裏說,這個姑娘真是個直心直腸子,方才的不悅早煙消雲散了。他隨著杜見春走去,兩個人走下黃土坡,柯碧舟踏上歸途,杜見春還要送,柯碧舟伸出手,攔阻道:"別送了,讓人撞見了,長嘴也辯不清。""那好吧,"杜見春陡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寂寥,想到一個人回到集體戶,又要守著那空空的兩大間屋子,她心裏有點辛酸,但此時此刻,她又怎能說得出口啊,她隻是語無倫次地說,"這個……時間還早……你慢走……"
她說不下去了,鼻腔裏酸溜溜的。
柯碧舟站定了,欲言又止地凝視著她,好不容易遲遲疑疑地說:"下個星期,你到湖邊寨來。"
"好的。"杜見春聽了這話,感到一些安慰,她鄭重地點著頭,朗聲道,"我一定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