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大姑娘,十五六歲的二姑娘,十二三歲的三姑娘,都出工幹活掙工分。大隊小學校老師動員她把女兒送進學校讀書識字學文化,她不同意,還振振有詞地說:"女兒都是賠錢貨,長大了就不是阮家人,讀書幹啥子?早一天賺工分,屋頭多一份收入。我要生下個兒子啊,不七歲就送他進學堂。"

缺牙巴大嬸見割秧青能掙工分,不但把她三個女兒拉上了陣,還把那剛滿十歲的四姑娘,也帶上了。每天,她領著四個女兒,從天亮幹到黑盡,一天能割三十來背秧青。足足能肥一畝田。每當由她領頭,身後緊隨著壓彎了腰的四個女兒,背著高聳聳的背篼,慢慢走到高榜田埂上來時,柯碧舟總要迎向前去,幫著缺牙巴大嬸一家,把背篼卸下來,勸她們歇一歇再過秤。四個女兒都像媽,也是好勞力,隻隻背篼都重得驚人。柯碧舟看到嫩青的狼箕葉、馬桑苔、青杠葉、楊梅葉、薅子、蕨苔、野鴨板這些秧青倒進田頭時,心裏總要想,隻要雨水好,今年的高榜田準能得個大豐收。過秤時,汗流滿麵的缺牙巴大嬸,盡管累得敞開衣衫,露出貼身的那件被汗水染成土黃色的小褂子,喘個不住,她還要殷勤地來幫著抬秤,一麵要柯碧舟看清秤杆,一邊誇讚他:

"小柯,你舍己為人,茲(是)我們學氣(習)的榜樣!要不茲你啊,隊頭的兩條耕牛都沒得命囉!"

要不就是:"小柯啊,我一天就要跟自家姑娘說幾道,做人要槍(像)小柯一樣做,忠厚、誠次(實)!看著都叫人喜歡。"

柯碧舟覺得缺牙巴大嬸啥都好,唯獨回回說這些過分誇獎的話,叫人受不了。

高榜田足足有六七十畝,是湖邊寨名副其實的望天田。雨水好,年成就好,隊裏要多打四萬斤穀子,每個勞力也能多分百把斤穀子。雨水不好,隻能改田變土,種包穀,收獲減半不說,入夏、進秋雨水一多,常常還收不起多少包穀來。

站在高榜田田埂上,望著那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水田,枕頭塊、薄刀塊、底腳大土、方田、大彎塊、小彎塊、褲襠田……柯碧舟又想起了邵思語的話。隻要湖邊寨有了電,安上抽水機,這一帶有的是水,把水抽上來,高榜田每年的收入保住了,年年要鬧的春荒,不就消除了嘛!可是,這個電,從哪兒來呢?

柯碧舟在沒人背著秧青來過秤時,總要蹙著眉頭向前後左右望,好像山山嶺嶺上,就藏著電似的。高榜田前方不遠,便是暗流河。暗流河由西向東流過來,急瀉狂奔的河水,流到湖邊寨門前壩前頭的一個山埡時,一半河水轟隆隆流進了那個深不見底的大龍洞,另一半河水,繼續穿山繞嶺,往雙流鎮方向流去。因此,這地方就叫暗流,挨著暗流的大隊,就叫暗流大隊。高榜田緊挨著的山嶺,連綿好幾個大坡,都長滿了八月竹。柯碧舟聽人講過,這滿山遍嶺的八月竹,因為古曆八月生筍,故名。它的生長期三五年,高二三米,寨鄰鄉親們除了年年春天砍點來搭四季豆、豇豆的架架,其餘的就讓它們自生自滅,集體很少顧及它。這近

根部長著刺的八月竹,看去蔚為奇觀,挺有趣味,但千百年來,當地人誰也沒想到派它的用場。柯碧舟想的是電,也覺得它起不了作用。他的眼光,常常望著暗流河的那一頭。

電,電,電!火力發電,水力發電,暗流河湍急奔騰,轟隆隆注入大龍洞,是不是能利用它來發電呢?

柯碧舟沉思著,沒發現邵玉蓉背著滿滿一大背秧青,費力地勾著腰,已經走到他身旁了。

"小柯,幫我接一下。"

聽到邵玉蓉的招呼,柯碧舟才猛然從深深的思索中回過神來,他睜大了一雙陷進眼窩的眼睛,看到邵玉蓉修長細彎的眉毛上,直直的鼻梁巔上,紅潤發光的臉上,都淌著豆大的汗珠。柯碧舟急忙伸出雙手,幫助玉蓉接下背篼,一過秤,九十七斤。柯碧舟打開小本本記上,抬眼看到俯身倒秧青的玉蓉背脊上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花布衣衫,他忍不住說:

"你少背一點嘛,看你的汗喲……"

"沒啥。"邵玉蓉秀氣的菱形眼靈活地一轉,眼角裏泄漏出一絲喜悅的星光,臉頰上噴紅噴紅,她倒盡秧青,靈巧地一拉背索,背篼輕盈地上了肩,說:"小柯,我要跟你說件事兒!"

"什麼事?"看到邵玉蓉一本正經的臉色,柯碧舟連忙問。

邵玉蓉的臉變得嚴峻了,她壓低嗓門說,"缺牙巴大嬸的秧青,回回都很重,是嗎?"

"對啊!"

"你曉得她家的秧青為啥回回都那麼重嗎?"

"她們割得多嘛!"

"不,"邵玉蓉回頭張望了兩眼,急促地說,"告訴你,缺牙巴大嬸糊弄你呢!她家的背篼裏,每回都擱了石頭。稱秤時,她一邊說話吸引你的注意,一邊伸腳踩住背索,那背篼就重了二三十斤。"

"啊,有這種事?"柯碧舟像頭上挨了一棒,"你咋曉得?"

"這你就莫管囉!留神著唄。"邵玉蓉含蓄地一笑,不無責備地掃了柯碧舟兩眼,"你呆眉呆眼的,一天在想個啥呀?"

一句話提醒了柯碧舟,他趕忙伸手指著暗流河說:"玉蓉,你看暗流河的水多急!我想……我想……這水能不能發電呢?"

"又是想這個,我看你是鑽了牛角尖。"話是這麼說,邵

玉蓉的語氣卻是柔聲細氣的,"跟你說唄,這法子湖邊寨人頭兩年就想過,縣頭還請專家來勘察過,說暗流河水能搞小型發電……"

"那太好了。"柯碧舟兩眼閃出光來。

"白搭,"邵玉蓉說,"安發電機,要錢哪!大筆的錢!湖邊寨砍了果園,不準養魚,哪來這麼多錢呀?小柯,我勸你莫胡思亂想了,幹好稱秧青的工作吧,莫又讓人糊弄了。噢,你看,缺牙巴大嬸一家又來了,你留心吧。"

邵玉蓉像害怕什麼似的,急匆匆走了。

一大瓢冷水澆在柯碧舟的頭上,柯碧舟新想到的辦法又被否定了。錢,到哪兒去找錢呢?他柯碧舟自己窮得理發也愁錢,還夢想裝發電機呢。柯碧舟失望地抬起頭來,果然,田埂小路上,缺牙巴大嬸和她的四個姑娘,背著滿滿的五背篼秧青,一步一搖晃地走來了。

"小柯,快過秤吧!"待柯碧舟幫她們把背篼全部卸下,缺牙巴大嬸主動拿過大秤杆,招呼柯碧舟。

柯碧舟瞅了她一眼,平心靜氣地說:"大嬸,有社員說,少部分婦女割秧青玩假,要我在過秤時,把每個人的背篼檢查一下。先檢查,再過秤吧。"

缺牙巴大嬸的臉色變了,不等她回出話來,柯碧舟已經把一背篼秧青倒在田埂上,從中揀出了兩大坨石頭。柯碧舟掂了掂,足有頭十斤。

"小柯,這怕次(是)哪個龜兒開老娘的玩翹(笑),整老娘哩!"缺牙巴大嬸連忙扭過身來掩飾。

柯碧舟不再理她,挨次檢查了五個背篼,每個背篼裏都

有兩三坨石頭。柯碧舟瞅瞅說不出

話的缺牙巴大嬸,指著一堆石頭說:

"這也是開玩笑嗎?大嬸,用這樣的手段騙工分實在要不得。工分

的價值,是大夥兒淌著汗水創造的呀!你說,該不該扣除石頭的分量和腳踩背索的重量呢?"

缺牙巴大嬸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確實尷尬、狼狽。豆大的汗珠順著她那起皺的臉皮淌下來,她也顧不得擦拭。待柯碧舟說完,她一見身旁左右沒人,連忙探過腦殼,聲氣低低地說:

"小柯,這事兒你次(知)我次,天次地次,旁人都不次,你就高抬貴手,放我過門吧!我一家燒香磕頭,都感激你哪!"

柯碧舟搖了搖頭,說:"這麼做,對你好嗎?"

"有啥子不好?"缺牙巴大嬸鼓出一對眼珠說,"其實,這次(事)算個啥喲。左定法當個主任,整天不幹活兒,到年終結算,他兩夫婦的工分比我家兩口子還多。我一提意見,他

婆娘還罵人說:"莫非大隊主任一年到頭還比不上個燒窯漢子。"小柯,你想想,我們耍點假,掙點工分,還不是為了養家糊口。幾塊石頭能多給我們幾個工分?和左定法比,不過是這麼一丁點!再說,這石頭我們也是花勞力背來的……"

柯碧舟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天底下竟有這樣不知羞恥的人,他指著那堆石頭,心平氣和地問:

"這也當得肥料嗎?"

"你真憨,就是它當不得肥料,大嬸才央你行行好呀!"

柯碧舟不說話了。他曉得,阮廷奎這人,五十年代做過轉手投機,在外麵耍蕩,學會了一門燒窯手藝,回到湖邊寨,仗著一技之長,才安下心來,專門燒窯賺高工分。阮廷奎的婆娘缺牙巴大嬸,卻是從來沒有停止過趕流流場,做投機小買賣。在湖邊寨,她是個出名的潑婦,見過世麵,經過陣仗。哪個把她惹惱了,她能搬一把椅子,堵在你家門口,不指名地把你祖宗十八代全部咒翻。今天要得罪了這個人,她真大吵大鬧,該咋個辦呢?

想了一陣,柯碧舟麵對眼巴巴盯著他的缺牙巴說:"大嬸,集體委我幹這個事,我不能昧著良心對集體。你這件事,已經承認。我一點不跟你添油加醋,照實報告隊長,由領導來管,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