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好,好,好吧……"缺牙巴看到柯碧舟一臉的嚴肅,撇了撇闊嘴,嘴皮子抖動著,話也說不完全了。她曉得,要叫柯碧舟瞞過這件事去,是想用紙去盛水,不可能的了。她把

臉一沉,氣衝衝地拉過竹篾背篼,悻悻地說:"我這才認識你姓柯的。走啊,回屋頭去,老娘也懶得割這個背時秧青囉!"

缺牙巴氣咻咻地發泄著怒氣,挺胸昂頭順著田埂疾步走去。走了幾步,她又猛一回頭,以命令的口氣道:

"四姑娘,你慢點走,掏幾把豬草再回家!"

四姑娘應了一聲,在狹窄的田埂上停下腳步,磨磨蹭蹭地彎下腰去。

柯碧舟看著缺牙巴和她的三個女兒遠去,不由低垂著腦殼,內心深處還在攪騰。這件事,處置得對不對呢?以後,缺牙巴堵住集體戶的門撒起潑來,我怎麼辦呢?她這個人,什麼話罵不出口呢?一罵,不又要罵到我的家庭出身了嗎?唉,做這件事真得罪人啊。

隨後,餘下的半天時間,柯碧舟一直處在鬱悶不悅之中。也難怪啊,是知識青年,誰不指望自己在山寨社員中,有個好印象啊!招生、提幹、招工,如今都興群眾推薦,機會來了,有人在群眾會上公開貶你,你總不能被推薦出去啊!

黃昏來了,犁牛打田的社員在溝水裏洗犁盤、耙子,幾頭大牯牛,散放在田埂上低頭懶洋洋地咀嚼著嫩草,山窩窩那邊平地上,拴在地樁樁上的一匹咖啡色川馬,昂著馬腦殼嘶鳴著,不耐煩地催促主人來把它牽回圈去。遠處的山脊上,收工回寨的人們,扛著鋤頭慢慢走過。西邊天,金色的餘暉像麵巨大的紙扇,抖開道道橘紅絢爛的晚霞,峽穀深處,樹根腳開始黑下來了。

割秧青的婦女勞動力一個個從田埂上走來了,柯碧舟聚精會神地給她們過秤,記數,婦女們嘰嘰喳喳地說笑、打趣,他都聽而不聞。留心著每個背篼,注意著過秤時有沒有人踩背索。大夥兒都驚問著,缺牙巴大嬸一家,下半天為啥沒來割秧青,她家掙工分不是最凶嘛!

柯碧舟給婦女們稱完秧青,發現湖邊寨的女社員差不多都回來了,獨有邵玉蓉,還沒背回秧青來。他站在窄窄的田埂上,等待她。

婦女們順著田埂魚貫而行,漸漸回寨去了。左定法的婆娘,每背秧

青隻割五十來斤的秦明娟,一個翹嘴鼓眼的中年婦女,連連回頭望柯碧舟,掀開兩片厚嘴唇,尖聲拉氣地問:

"小柯,天都擦黑了,你還不回家?"

"還有社員沒回來呢。"柯碧舟簡短地答道。

秦明娟故意眨著眼睛:"是哪個呀?"

柯碧舟的臉微微一紅,他指指手中的小本本說:"參加割秧青的共有五十四個婦女勞力,隻回來五十三個,我不知道哪個還沒來。"

"我可知道她是哪個,哈哈哈!"秦明娟發出一連串大笑聲,背著背篼走遠了。

柯碧舟被她的笑聲弄得臉通紅,不知答個什麼好。好在天色已晚,濃重的暮色從山嶺、河穀間升了起來,群山已經不像白天那樣濃淡有致、氣象萬千,而都像潑了墨一般,黑黝黝的了。

蛙兒在叫,小蟲子在鳴,溝渠裏的清水,在輕吟著流去。早出的星星,在紫薇薇的天幕上嬰兒似的眨著眼睛。山野裏的小道,隻能依稀分辨出來。柯碧舟擔心地想,玉蓉為啥還不回來呢?是遭毒蛇咬了?是被鐮刀割破腳杆了?還是割得太多了背不動?他的心像沉浸在滾燙的油鍋裏,焦灼萬分。

正在這時候,幾十步外傳來了玉蓉的小心翼翼的探問聲氣:"還有人在田埂上嗎?"

這不是玉蓉的嗓音嗎!柯碧舟的心頭一陣興奮,他連忙迎著聲音跑去,邊跑邊嚷著:

"有人,有人啊!"

玉蓉背著高出腦殼的一滿背秧青,略微彎著腰,站在靠近溝渠的那道地勢較低的田埂上,看見柯碧舟向她跑來,她無聲地微笑了。

柯碧舟跑到玉蓉身旁,幫著她卸下滿背秧青,嘴裏委婉地咕噥著:

"又是這麼一大背篼,叫你少割點、少割點,你為啥偏要割這麼多?天黑了也不知道回來。"

邵玉蓉聽得出,柯碧舟的聲氣中抱怨的成分少,愛憐的成分多,心頭甜絲絲的,隻是默默地笑著,伸手抹去額上、臉的汗珠,不反駁,也不解釋。看到柯碧舟拿過秤來,她悄聲細語地問:

"小柯,下半天不見缺牙巴上坡,你是不是揭了她的短呀?"

"嗯。"柯碧舟正要用秤鉤去勾背篼,聽見這話,直起腰杆說,"我還怕她撒潑呢。"說著,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就該這麼治她!"邵玉蓉聽完柯碧舟的話,肯定地點著頭,氣憤憤地說,"哪能由著她弄虛作假,盡吃大夥的汗水錢!你要擔心她撒潑,晚上,到隊長家去,把事情如實彙報吧!"

柯碧舟點點頭,沒吭氣。

黑暗中,邵玉蓉沒見柯碧舟點頭,也沒聽見他回話,以為他猶豫不決,趕緊問:

"你怕嗎?要是心怯,我陪你一道去!"

"不,不用陪。"柯碧舟略有些著慌地答道,"我不心怯,我會去!"

邵玉蓉讚同地說:"對了,就該有這股勁。小柯,你莫怕她撒潑,社員們會支持你!"

"謝謝。"此時此刻,柯碧舟得到這樣的支持和鼓勵,心頭熱烘烘的,他忍不住感激道:"真要多承你!"

邵玉蓉嘻嘻笑了:"這也值得謝嗎?哪個心眼裏沒杆秤啊!"

柯碧舟把秤鉤勾住背篼,好不容易把玉蓉那背秧青稱起了,但因為天黑不見亮,隻依稀辨出秤戥超過了一百斤,究竟超出好多,怎麼也看不清楚。

"都怪你!"柯碧舟鼓起嘴嗔怪道,"這麼晚才回來,秤戥都看不清了。割又割得那麼多,也不知累不累,時間也忘了。"

邵玉蓉調皮地伸伸舌頭:"你看見天黑,明知看不見秤戥,還呆站著幹啥呢?"

柯碧舟脫口而出:"這是我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過個秤嘛,明天也可以稱。"

"我想等等……"柯碧舟有些心跳,聲音低得像蚊子叫,"我怕你被蛇咬,怕你腳杆被鐮刀割破,怕你割得太多,背不回來。"

"哈哈,你把我當作上海城頭的嬌小姐了。"邵玉蓉開心地大笑,"哪裏有這麼多怕的。實話對你講,摸黑趕路,對我是常事了。不用你擔驚受怕。哎,你幹嗎這麼擔憂呢?"

"我……我也說不上來。"

"你呀……"邵玉蓉既驚又喜地嗔了半句,也不說話了。

蟲鳴、蛙叫、渠水響,兩個人站在田埂上,四麵是濃濃的春夜的帷幕,兩個人都有些心慌、尷尬,不知說什麼好。一種嶄新的,原先似乎是毫無準備的感情,像突來的洪水般,在他倆的心田裏泛濫。

邵玉蓉抓過背篼,把裏麵的秧青往田頭扔。柯碧舟一把逮住她的手腕:"慢著,還沒看清秤呢!"

"就算一百斤吧!"邵玉蓉的手有些顫抖,嗓音也有點激動,但並不把手掙脫。

柯碧舟這才發覺自己的莽撞,他像被火燙了似的縮回了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邵玉蓉把滿滿一背篼秧青都扔到田裏,雙手扶著背篼,對柯碧舟說:

"小柯,想想看,今天是什麼日子?"

柯碧舟茫然不知:"啥日子?"

"你不曉得嗎,明天是端五節啊!在山寨上,家家戶戶都要團攏來吃飯。"

"什麼節日,對我都是一樣。"柯碧舟垂下頭,淒戚地說。

邵玉蓉溫柔地邀請著:"去我家吃晚飯吧!"

"不,我麻煩你家已經太多了。"

"這有啥?吃頓飯,也算不得麻煩。"

"不,我不去。"柯碧舟斷然擺了擺頭。

"為啥那麼怕去我家?"

柯碧舟眼前閃過秦明娟那狡黠的眼神和一連串的笑聲,他遲遲疑疑地說:

"我怕人說閑話……"

"哪個人說閑話了?"邵玉蓉緊追著問。

"沒……沒得哪個說……"柯碧舟更是窘迫、囁嚅地答著,"反正我不去……"

"我料到你怕去。"邵玉蓉說著,俯身從背篼底拿出一隻飯盒,送到柯碧舟胸前,"給!"柯碧舟不敢接:"啥呀?"

"你接著就知道了,快拿著!"邵玉蓉以命令的語氣說。

柯碧舟接過沉甸甸的飯盒,打開一看,他又驚又喜地怔住了。

滿天的星鬥都出來了,把天幕映成了絳紫色。借著些微的星光,柯碧舟看到,飯盒裏端放著一盒子白米粽粑。啊,下鄉幾年了,每逢過年過節,春節、元宵、端五、重陽,從來沒人送過柯碧舟什麼東西,也從來沒人請小柯吃一頓飯,歡度節日。蘇道誠和華雯雯經常送禮品給左定法,一到節日,秦明娟便來拉這兩位吃頓飯。王連發、唐惠娟也各有幾個相好的社員,會來拉他們去過節。連肖永川,名聲雖壞,但在山寨上和幾個賭錢、做轉手買賣的,關係也很親密,阮廷奎就常拖他去喝酒。這些人吃了回來,少不了說幾句貧下中農待客的熱情,和他們關係親密之類的話。言語之間,蘇道誠、華雯雯、肖永川幾個,也不避賄賂之嫌疑,大吹自己孝敬了這類人一些什麼東西。每當這種時候,柯碧舟不但覺得厭惡、頭皮發麻,還受到很深的刺激。這更顯出他一個人的孤寂、冷漠、無人問津的淒涼境地。

可是,今年端五還未到,邵玉蓉就主動請他去吃飯,還送給他滿滿一飯盒白米粽子。這怎不叫他激動萬分,心濤不平呢。他開始猜到,玉蓉為啥拖到這麼晚才回的原因了。

閃爍的星光下、薄暗裏,柯碧舟的胸脯在劇烈起伏,兩眼中噙著淚珠,嘴唇微微翕動。

"憨乎乎地站著幹啥?回寨吧!"邵玉蓉站在一旁,早看見了他按捺不住的感情流露,她提起背篼,催促一句,就順著田埂走去。

柯碧舟端著飯盒,手中提著秤杆,隨著邵玉蓉,向湖邊寨走去。

天早已黑盡了,寨子上空,夜色濃濃的,橫著一抹淡藍色的霧紗。

(本章完)